這天中午飯後夢家獨自在家清點家中舊物,倩雲跟在後麵搭手幫忙。
她望著積滿灰塵的各類玩物書籍,不由說:“好像”。
倩雲立即明白她指的是1937年全家人清理財物欲南下逃難時的情景。
不錯,同樣是炎熱的夏天,也是她們兩個一起忙前忙後。
類似的情景通常可以令情緒穿梭時空,倩雲忍不住笑道:“哎吆,隻能用那句老話來形容了,真跟做夢也似的。”
夢家的體會卻比她更深刻,此情此景令她體味到某種慌亂,令她覺得心臟猛烈地跳動,可能是因為之前那次清點舊物後的,接連發生的儘是不如人意的事件,樁樁都打擊到她,才使人把不祥的預感與之聯係吧。
她有些暈眩,隻好坐下來休息,心想或許是累著了。
夢家對自己說,最難熬的日子早就過去了,戰爭、炮火也都經曆過了,不會有更可怕的了。
這樣安慰著自己,她才算平靜下來,心安理得的吃飯、午睡去了,甚至還做了個短暫的夢。
夢中力瑋和一個女人拉著手相視而笑,那種滿足的笑容令旁觀者為之動容,忽然間女人轉過臉,竟然是她自己?
她被這一幕嚇住了,驚愕得連連質問力瑋:“杜姐姐呢,她人在哪裡?”
等她醒來的時候,才發現整個人都浸在汗水裡。
正在這裡發愣,隻聽見有人噗噗噗地敲門,隨後就是倩雲壓低著嗓子道:“二小姐你醒了麼?出事情了,大少爺那裡出事情了!”
她在慌亂中起身,三步並作兩步直朝外走,嘴裡低聲囁喃著:“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可等她開門後看到倩雲蒼白的麵容,豔陽高照的暑天裡,心臟暮然跌入冰冷的低穀。
她幾乎顫抖著聲音,問:“怎麼了?力瑋怎麼了?”
倩雲觀察著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不是他,是大少奶奶,她,她死了。”
夢家的臉痛苦地扭曲了,可她發現倩雲似乎還有話要講,便努力克製住自己,鼓足勇氣繼續聽她說下去。
倩雲顯然很為自己承當的這個任務感到難受,她眼角中沁出淚珠,用泣不成聲的聲音道:“當時那個稽查隊長非說房東是漢奸,要沒收他的房子,大少奶奶出麵幫房東說話,那稽查隊長耍狠就拿槍嚇唬大少奶奶,哪知道大少奶奶不給他麵子,那人惱羞成怒結果就真開了槍。”
倩雲正說著,忽然整個人噗通一聲坐到地上,道:“大少爺那時剛從外頭回來,看見後便回到臥室,也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把槍,照著稽查隊長就是一槍,把那稽查隊長打死了!”
夢家腦門上好像被一隻手緊緊扣著,疼得難受。
她明白倩雲曾受過力瑋的恩惠才有此崩潰之舉,便扶起倩雲問:“那麼大少爺人呢?”
倩雲道:“已經被警察局逮住,牢獄之災恐怕難免,可他要因為這個被判死刑的話,那可怎麼好哇?”
第二天,夢家就在警察局看守所裡見到了力瑋。
這是自從他回國後,兩個人首次單獨相處,沒想到卻是在這樣的地方。
外麵的夏日陽光耀眼,屋子裡則幽暗陰冷,力瑋身上那件事發時穿著的灰色長袍,早就皺皺巴巴,他目光有些呆滯,好像還沒有從之前的那件事上恢複過來,也許仍在思念著亡妻。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夢家發現他看到自己時,微微張下嘴,嘴形隱約是“馨遺”的樣子。
等他看清楚是她時,仍然掙紮著衝她淡然一笑。
儘管她已做過最壞的打算,但此時此刻見到他,仍被那種萬念俱灰的頹敗嚇到,胸口不由感到一陣窒息:那位溫文爾雅的紳士、風姿俊雅的畫家,現在真的淪落成一具行屍走肉了。
她有無法言說的沉重,驚駭悲痛之情,猶如昨日聽到慘劇發生之時,很想安慰對方幾句,可又覺得麵對如此慘劇,任何慰藉的話都過於輕描淡寫,是輕佻的褻瀆。
最後還是由力瑋先開的口,他說話一字一頓,冷靜得很,顯然之前想過很多遍。
他說:“夢家你不知道,馨遺在集中營時就得了絕症,我之所以堅持回北平也是為了替她治病,隻是她不肯令旁人獲悉此事,連她妹妹都沒告訴。我敬愛馨遺,希望她在世間久待,隻愁自己能做的實在少得可憐。偶而想起你以前說過的預言,遂時時刻刻提防她離去。所以這次她的意外,即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現在才能完全接受。老實說,我的痛哭,在確定她不久即將離世之前,早就默默做過無數次了。”
他一直認為,厚重堅定的愛情絕大多數需要時間發酵,是兩個人的血肉碰撞培養出的默契,同時又糅雜著無數個平庸日常中的一地雞毛,最後才升華為無可替代的感情。
而現在,他摯愛過的一切都被碾成碎片,從今往後的每個早晨,他醒來都必須重建自己的生活,平靜而沉默地哀悼所失去的一切人和事。
愛情很短,回憶很長。
兩人沉默片刻,力瑋又繼續道:“但是我不能允許彆人奪取她本來就脆弱的生命,不管那人是誰。這次殺人我一點兒不後悔,與其苦等法律幫忙申冤,不如舉槍親自複仇!”
說到這裡,他臉上顯出一個諷刺的笑容,就聽他笑道:“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漂泊半生、一事無成,至於將來的日子,我也不做它想,死亦無憂,生亦何喜?”
說到這裡,他望眼夢家,眼神很堅決,又難免有幾分落魄。
這一眼仿佛是對夢家與他過去關係的總結,似乎在說:幸好當初你沒有和我走。
就是這一眼,越發令她痛徹心扉。
力瑋又道:“隻是可憐了秀澤,他剛有爸爸媽媽,卻又要失去一個家庭。”
此刻他期望的眼神,顯然在等待著夢家的回答。
“不,我不會幫你撫養秀澤,這是你的事!”她勉強在抽泣中說出了這些話。
然後他便笑而不語,仿佛一尊佛,沒有任何欲望,哪怕是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