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望春(2 / 2)

十良直鉤鉤盯著他,仿佛難以置信,想要儘力讀懂他的表情。

很明顯,徐懷璋還在斟酌著字句,他用食指不斷地敲打桌麵,表情痛苦,一連咳嗽了好幾聲,喉嚨裡似乎有枚灼熱的炭塊,想要一吐為快,又怕傷到嘴唇。

十良看他的眼神逐漸變得柔軟了些,然而他寧可她仍像最初進來時那樣冷漠,比起忿恨、怯懦來說,同情這種情感更加令他覺得難以忍受。

徐懷璋艱難道:“那個孩子,還在嗎?”

他對這個答案不抱有任何的希望,已經決定接受任何更壞的消息,當前,痛苦才是他感受存在的唯一體驗,諸如快樂、恐懼、興奮種種情緒,早就遠離他而去。

他想要一切壞消息來懲罰自己,他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那樣的厭惡自己、討厭生存。

十良緩緩說:“是個女孩子,前些天差點和唐家的女孩一起被拐到你父親這裡。”

徐懷璋額上立即冷汗直流,嘴唇顫抖著不敢再多說一個字,甚至不敢抬頭看她。

十良冷笑一聲道:“她被警察救回了家,現在應該已經離開北平,安全的很。”

徐懷璋頓覺體力難支,轟然倒在椅子上,長籲了口氣。

就為他這口氣,十良覺得自己做的對,她本來打算用沉默抗衡今日的一切。

他抬頭望眼十良,嘴唇微張,然而聲音又特彆的輕,連他自己都沒聽見說的是什麼。

十良好像猜到問題,輕聲道:“這孩子是你的,巧惠說過。”

今天的談話已經超出他的計劃。

終於,徐懷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當著她的麵涕淚橫流,幾乎等不到她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而且要當著這個殺父的仇人哭,他一點不恨十良,他隻恨自己,同時還覺得欣慰,覺得老天待他還不算薄,竟然還給徐家留了後。

十良看著這個男人嚎啕大哭,很想知道他腦子裡此刻是否閃過巧惠音容笑貌?

然而,一切終究是過去了。

她看到徐懷璋腰帶上的槍囊,那裡鼓鼓的,肯定裝有一把槍,待會他會親手了結她嗎?

她並不怕死,幾乎迫不及待了。

令人意外的是,徐懷璋竟然放掉了她。

他用右手掩著哭紅的雙眼,左手不斷地著趕她,嗚咽著說不出一個字。

十良驚愕地倒退幾步,繼而立即轉身就跑。

就在她跑出門的刹那,她聽見槍響,那聲音太近、太過尖銳,差點以為子彈是朝自己射來的。

她嚇得立即停住腳步,回身隻看到徐懷璋鬆軟的胳膊搭在椅子上,深紅的鮮血在地麵緩緩攤開。

她頓下足,轉身繼續前行,而且越跑越快。

很快,連同著徐老太爺被割頭,徐懷璋自殺的新聞,都煙消雲散了。

在人世更迭,要改朝換代的北平,一切意外的死亡,都不是意外。

夢家和丈夫先去了歐洲,但地方也是百廢待興,幾乎要在一片焦土上重建。

他們夫婦都沒有這個耐性,何況又不是自己家鄉,即使複興了,關他們甚事?

最終他們還是定居在紐約,他們厭倦戰爭,厭倦流離失所,紐約這地方滿足了他們對於安穩的深深渴望。

石屏梅已經改嫁,雖同住在紐約,和任何華僑來往都不多,可夢家知道這並不是由於她對誰有芥蒂,乃是由於石屏梅不喜歡懷舊,一曲舊調無論曾多動聽,她都要為它劃上一個堅決的休止符。

杜馨欣與何茂林倒是來過幾次紐約,卻並不肯留下,除卻巫山不是雲,見識過錦繡堆積的中國,西方的富麗完全失卻了吸引力,杜馨欣曾經那麼不甘寂寞的人,竟然更喜歡空曠寂寥的澳洲。

力瑋在法國已然成名,他和夢家經常寫信,偶而也會電話聯係。

有一次他因為意外中風,幾乎不能說話,然而他仍堅持著要給夢家打電話,無線電接通後,他握著話筒先是囁嚅,繼而小聲嗚咽,仿佛這哭聲也是一種語言,承載著他對故人的情感。

夢家小聲喊著他的名字,絮叨著說起北平的好多舊事,風箏、桂花、驢打滾,還有唐家的那口井,她小時候第一次去他家,就玩過汲水的軲轆呢。

她娓娓道來,好像他們很快就能回去似的。

幸好力瑋很快恢複了正常,還娶了續弦的妻子。

至於靜芬和寶詩,消息幾近於無。

寶詩在海外,誠心地和過去一刀兩斷。

靜芬依然在北京,那地方像是一個黑洞,任何消息也釋放不出來。

隻是有一次,夢家夫婦遇見個北京來的舊交,他說靜芬吃了不少苦頭,工作丟了,舊宅也被抄了,幸好附近胡同有位仗義的鄰居幫忙,還打跑了幾個欺負她的紅wei兵。

據說那仗義出手的乃是位老太太,平常負責掃大街,和一個高鼻深目長得有點像洋人的男人是夫妻。

夢家想再問的詳細些,比如這老太太是高是矮,叫什麼名字,那人都說不清。

他是個讀書人,並不喜歡歇斯底裡地訴苦,雖然在運動中差點丟掉性命,如今來到異國,也隻是用疲憊和冷淡,表達著對於過去的不滿,她不忍心再追問下去。

有時候夢家甚至覺得連十良的模樣都想不起來了呢。

她們最後一次見麵,哦,那時她還不知道從此就永遠分彆了,所以沒記得最後那次的十良是什麼樣子。

奇妙的是,夢家卻記得她小時候的樣子,尤其是那年冬天她隨母親的棺材出喪,整個人那樣清瘦孱弱,卻對她說:“你放心,我命硬,誰叫我是活了一千多年的老神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