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是他們兩人的婚禮。
第一家酒店毗鄰雲山,舉辦戶外婚宴的場地就正對著山巔,山景一覽無餘。
婚禮團隊的人也在不遺餘力地做著講解,極力展現著這裡的夢幻與浪漫。
這麼熱情的講解倒是讓舒白秋不怎麼用費心應聲,他隻用聽著就行。
聽的時候,策劃還時不時地會遞來一些婚禮現場會用到的示例品。
樣品原本是先展示給了傅斯岸,傅斯岸掃過一眼後示意向舒白秋,之後,策劃人就開始把東西拿給舒白秋,還熱情地讓客人拿在手裡細看。
舒白秋接了兩次,一直站在他輪椅旁的男人忽然開口,問他。
“手傷還疼?”
舒白秋一頓,沒抬臉,隻搖頭。
“不疼。”
他拿著的東西被推輪椅的羅絨接了過去,懷裡變得空蕩,隻剩下一雙墊著衣袖的手。
細白的指尖隻露出了袖管一點點,在傅斯岸的目光下,又下意識地縮了回去。
全數藏進了袖口裡。
傅斯岸問:“那是冷?”
舒白秋又反射性地搖頭:“不冷。”
說完,他才意識到什麼。
是不是更應該順著對方,說冷才對?
經過這些天的換藥和休養,舒白秋手上的劃傷已經基本痊愈,也沒有留下什麼傷疤。
但他接彆人遞過來的東西時,卻還會用衣物隔開手指。
從沒有直接觸碰。
舒白秋猶豫著,在想要不要改口,但他被傅斯岸的目光注視著,已經開始後頸發涼,心跳加快。
在這無聲緊繃的時刻,忽然有薄薄的陰影落下。
一個物件遞到了舒白秋的麵前。
那是一雙麂皮手套。
舒白秋詫異抬頭,就見傅斯岸的雙手空裸。
——男人將自己的手套摘下來,遞給了他。
傅斯岸的麵色並沒有什麼變化,似乎沒察覺舒白秋的擔心,也沒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什麼大不了。
他隻說。
“冷就戴上。”
舒白秋接過手套,人還有些怔怔的。
一旁的策劃人圍觀了全程,笑眯眯提議道。
“兩位的手型都很修長呢,在婚禮環節或者請柬上可以做這方麵的設計露出,肯定會很養眼。”
話題重新回到了婚禮設計上,策劃開始繼續介紹,舒白秋也慢慢地戴上了那雙手套。
雖然說兩人手都修長,但舒白秋的手骨比傅斯岸要纖小得多。
他戴傅斯岸的手套,手伸進去,就直接被遮住了整截腕骨。
麂皮手套乾燥溫暖,舒適穩妥地護好了手骨。
少年細白的雙手,儘數被另一個人的體溫包裹。
***
從雲山到花湖,再到滇池旁,看完三家酒店,傅斯岸果然來問舒白秋。
“喜歡哪家?”
舒白秋抿唇,神色間仍有茫然,似乎很難抉擇。
他想說都可以,還沒開口,迎麵有風吹來,舒白秋沒能忍住,掩唇悶悶咳了好幾聲。
這幾天明城降溫,雖然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晌午時分,室外依然會有冷風。
傅斯岸看了他一眼,道。
“先回去,慢慢選。”
舒白秋被重新帶上車,傅斯岸沒有一起,似乎要去其他地方忙。
那雙麂皮手套也還一直留在舒白秋的手上,沒被收走。
回到月榕莊,舒白秋才將手套摘下,拜托羅絨送去乾洗。
等他吃了點東西,羅絨又拿來了電子體溫計。
直到量完體溫,少年才去休息。
確認完小舒先生的狀況,羅絨撥通了老板的電話。
電話那邊隱約有些嘈雜,幾秒後,背景音安靜下來,才響起傅斯岸的聲音。
“說。”
言簡意賅。
羅絨彙報了舒白秋的狀況,少年一切正常。
幸好有這些天的休養,即使今天有風,舒白秋也沒有受涼生病。
“嗯。”
傅斯岸聽完,照例沒說什麼,似乎已經準備掛斷了。
羅絨卻又多問了一句。
“老板,小舒先生的狀況已經好轉,之前暫時擱置的心理治療,最近需要去醫院繼續嗎?”
電話那邊停了一瞬,但這停頓極為短暫。
“不行。”
傅斯岸的回答斷然乾脆。
羅絨額角輕動,立時應聲道。
“是。”
電話那邊卻再度傳來了男人的聲音。
“我知道他的身體情況有好轉,但我不認為他的心理狀況有恢複。”
“他不是那麼簡單能被安撫好的。”
羅絨微頓。
“你猜有沒有人在他麵前表現過噓寒問暖、百般關懷,隻為了騙取舒白秋的信任,攻破他的防線?”
傅斯岸說的是問句,語調卻沒有任何的升揚。
他隻是在做最冷靜的陳述。
“舒白秋的陰影太重,這不是吃幾頓飽飯、安生睡幾晚,就能消解的。”
少年經曆過太多次的欺淩與哄騙——甚至有人可能開頭對他越好,後麵就下手越重。
哪怕是這幾天來,無人打罵,吃穿不愁。
舒白秋或許也從未有過真正的放鬆。
“是。”
羅絨低聲。
“屬下唐突了。”
他這時才明白,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而傅先生——
傅先生的吩咐依舊簡明扼要。
“我會安排他做自評量表,看他對心理治療的接受程度。”
“繼續留意他的狀況,不要有疏漏。”
羅絨的應聲更為肅然。
“是。”
這通電話,獨自在休息的舒白秋並不知情。
直到一個小時後,舒白秋拿到一份心理自評量表,還有些茫然。
“對不起……我看不懂。”
少年習慣性地,用最安全的方式作答。
視頻那邊的醫生相當有耐心:“那我來念,你隻要回答就可以。”
舒白秋點頭。
他被問了許多狀況,答複時也都選的最健康的選項。
每個回答都儘力樂觀開朗,沒有展現出任何問題。
不知道這樣有沒有讓傅先生放心。
舒白秋想。
做完這場問答,舒白秋又被放回去休息。
他獨自待在陽光很好的客廳角落裡,儘量保持少動。
之前被看管的時候,舒白秋就一直這樣。
今天他無意間被傅先生留意到了手,更是儘可能少去亂碰。
偏曬的午後日光下,少年寂然無聲。
好似一盞端雅的、寂然擺放的牆角瓷瓶。
直到傍晚,舒白秋得知需要外出。
他也乖乖聽從所有安排。
但等到了目的地,看見熟悉的地點,少年的心臟卻倏然空跳了一拍。
觀瑰會館。
……他們為什麼會來這兒?
瑰,美玉。
觀瑰會館,正是有意尋求翡石尖貨的收藏愛好者們,聚集會麵、交流交易的場所。
也是之前,顧一峰常常會帶舒白秋來的地方。
不算美好的回憶撲麵湧來,舒白秋忍不住在想。
為什麼來這裡,是不是自己被發現了什麼端倪,又或是他被開發出了新的用處?
耳膜上的心跳聲聲聒噪。隔膜之外,隱隱還傳來了傅斯岸的聲音。
傅斯岸在問。
“顧一峰快到了麼?”
隨行的助理旋即答道。
“在路上,路況通暢,預計十五分鐘後抵達。”
下一秒,傅斯岸低沉的嗓音倏然變得更近。
“怎麼了?”
那是在問舒白秋。
他被注意到了。
傅斯岸回頭,一眼瞥見了輪椅上的舒白秋。
少年其實沒有任何動作,隻有一臉純粹的蒼白與木然。
傅斯岸卻皺起了眉。
“舒白秋?”
直稱其名的呼喚,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傅斯岸眉骨微沉。
他知道舒白秋有陰影,也做過最糟糕的預想,現在發現,對方受驚的反應竟是真的一次比一次更嚴重。
隨行眾人也都看了過來,有人想要上前,卻被傅斯岸抬手攔住了。
原本尚顯嘈亂的周圍已經安靜了下來,眾目睽睽之下,傅斯岸傾身,直接把輪椅裡輕薄如紙片一樣的少年抱了起來。
“舒白秋,”
傅斯岸重複著對方的名字,沉聲叫他。
“看著我。”
兩人麵對麵,相距極近,男人直視著懷中人的眼睛,把自己的輪廓清晰地烙印在對方的瞳孔中。
“今天這裡不會有人打你。”
傅斯岸咬字極穩,再清晰不過地告訴對方——
“是打你的人要來向你道歉。聽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