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伊做了一個夢。
作為魔王,他的生活並不算閒適,除卻基礎的公務、課業,他還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進行冥想與消化,與所吸收的汙染作精神鬥爭。真正能安心入睡的時間極少。
他習慣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休息,幾乎是倒下便能陷入深度睡眠。至於入睡後的危險,繆伊並不擔心,因為身後那人總會照看好他,並會適時叫他醒來。
他夢到了很久以前,大約是一百年前的時候,他剛被霍因撿回到魔王城。“撿”這個詞用得不錯,那時候破破爛爛渾身是血的他,確實如同垃圾被霍因抱在懷中。
深淵全境潰敗,魔王們紛紛隕落。1區魔域處於深淵最上層,遭受過最凶猛的入侵與混戰。當踏足這片土地,滿目皆是瘡痍。唯有被塵埃掩蓋的廢墟,銘記著王城昔日的輝煌。
留守在此處的惡魔們,均是已故大魔王之部下。魔王最後一次離開深淵時,砍斷自己的一隻角,留存城中。當有一天,一個陰灰色的日子裡,這隻角化為煙霧浸入空氣中,淅淅瀝瀝彌散至整座城,而後遍地滋生出黑水晶,惡魔們便知道,庇護深淵數千年的那位魔王,已永遠離去。
這些黑水晶是王的遺骸,亦是王為他們所留下的最後庇護。有的惡魔攜帶幾簇黑水晶離去,進入下層的魔域,去往受汙染波及更小的地方。更多的惡魔選擇留守城中,以城中黑水晶為食,勉強維持神智與清醒。
入城時,繆伊聽到有惡魔嘶啞著問:“是來要黑水晶的麼?往東一直走……現在隻剩下那塊地方還有了。”
惡魔靠城門而坐,眼中無光,氣息虛弱,卻又畢竟頑強存活著。
將繆伊抱在手中的青年,沉默不語,順著惡魔所指的方向行去。繆伊日後回憶時,想起那應當是一座紀念公園,中央豎立著的是魔王的雕塑。也許是出於對王的敬意,雕塑周圍的黑水晶還算濃密,沒被采摘乾淨。
冷硬的雕塑刻下魔王舊日的威容,那應該是他血脈上的父親。繆伊隻看了一眼,便繼續垂下頭,窩在青年懷中。魔王之間不存在親情,所有的傳承僅是為更好地履行使命。
青年從雕塑旁取下一枚水晶,而後繼續向前走。直至路的儘頭,走入一處斷牆後方,繆伊終於被從對方手上放下。
他靠著石牆而坐,渾身都是血,渾身都是傷,青年亦是。他們在城中一路走來,偶爾會得到其他惡魔側目,或許惡魔們是認為他們曾不幸受到襲擊。深受汙染的惡魔們,與怪物無異,隻會在噩夢中永無止境地攻擊。
青年用指腹擦過他嘴角的血,將那塊黑水晶遞到他嘴邊。
繆伊張開嘴,卻是咬住青年的手腕。有血從嘴角邊流下,新鮮的。他像一隻被強行捕捉的幼獸,要狠狠咬斷獵人的脖子。
他實在沒力氣,與青年的廝殺已經讓他精疲力竭,或者也可以說是他單方麵被碾壓。脖子是咬不到了,送到嘴邊的手腕總可以。
這一次,青年沒有反擊,隻安靜看著他,像是感覺不到疼痛。繆伊咬了一會兒,感到無趣,遂張開嘴,吐出。
那隻手腕鮮血淋漓,紅色流淌在白色間,觸目驚心,繆伊自己都沒能想到會咬得這麼深。他對身體的掌控還不算熟練,青年是他所麵對的第一個敵人。
“一旦我的手臂用力揮動,你的牙齒就會脫落。你身上屬於惡魔的特征部位都太脆弱。角,牙齒,尾巴,全是弱點。”
繆伊舔了舔舌尖對方的血,沒吭聲。他知道,在先前的搏鬥中,青年都刻意避開了這些部位。
“你需要魔王的氣息喂養。”青年說著,繼續托著那塊黑水晶。
奇怪的家夥。既不是純粹的惡魔,也不是純粹的人類,對方身上的氣息很奇怪。除了初見時莫名笑得有些瘋癲外,一路上這家夥都很沉悶。
繆伊以為對方打算在這裡殺死自己,在惡魔們麵前,在他父親的王城中。可對方卻找來了黑水晶的骸骨,顯然對“魔王”這種族了解不淺。
魔王們自天地孕育而生,並無真正意義上的血脈親緣。他們會以血液喂養魔王的誕生石,並在對方真正降臨後提供教導、扶持。這便是魔王的親族關係。
剛降臨於世的魔王,力量尚不穩定,仍需要其他魔王以氣息滋養。那位骸骨為黑水晶的年邁魔王,便曾以自身鮮血喂養一顆紅寶石。而現在,自己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食糧”。
漆黑的水晶再次被湊到嘴前。這次,繆伊用鼻尖頂開,將其撞到地麵,並不接受好意。
“假惺惺。”他哼道。
“你接收到了那位魔王死前的最後記憶,那麼你應該明白,我並不會傷害你。我擁有了第二次生命,你擁有了新的‘撫養者’,這是一個交易。”
青年的語調沒有起伏,聽不出欣喜,也聽不出憤恨,仿佛在講述彆人的命運。
繆伊眯起眼睛,盯著對方空虛無神的綠眼,尾巴在地麵輕輕拍打。
他突然說:“我要你喂我。”
“……什麼?”
“我隻吃新鮮的,我要你的血,我不要這個破石頭。”繆伊一字一句說,想到什麼,而後嗤笑,“人類,你現在變成了你最厭惡的惡魔,甚至還算是半個‘魔王’。”
說這話時,繆伊揚起了下巴,讓自己更像一名傲慢的魔王。可空氣中沒有傳來惱怒情緒,隻仍是那樣平靜稀薄,那樣雨水般帶著淡淡的陰影。
“我不是純粹的魔王,我的血對你而言無法果腹。”青年如此說著。
嗬。
繆伊剛想嘲諷,隨之而來的一幕卻令他失聲。
隻見青年緊接著撩開衣袖,解下衣扣,在他麵前近距離褪下上半身,而後……徒手破開他自己的胸膛,掏出屬於魔王的心臟。
繆伊身後的尾巴停止了甩動,他雙眼瞪圓,整隻魔都僵硬住。
沾血的手掌上,托著枚璀璨銀石,棱角分明,倒映七彩華光。屬於魔王的心臟微微顫動,像一朵層疊綻放的雪白玫瑰。
“但心臟的營養應該足夠了……吃吧。”青年的語氣仍然如此正常,正常到讓繆伊感覺相當不正常。
這是哪裡來的瘋子……
他後知後覺意識到,這名曾以人類身份活過二十餘年、而後在深淵最底層徘徊了一百年的“惡魔”,精神狀態堪憂。
繆伊莫名感到些害怕,這大概是他誕生以來第一次產生這種情緒。想要後退,但他已經坐到了最角落,尾巴都下意識蜷縮起來,卷成一團線圈。
青年直跪著,俯身在他上方,落下陰影籠罩他的全部。繆伊感到有三根手指探入嘴中,不容置疑地撐開口腔,那枚雪融般的心臟則緊貼上唇齒。
冰涼的,光滑的,帶著香甜的氣味。
大腦:我不可以。
牙:不,你可以。
想要拒絕的大腦,一時間掉下線。空白思緒中,繆伊遵從本心,將興奮的牙咬上去。想象中的口感,應當是柔軟的,帶有些微韌勁,綿軟細密而又……
卡崩。有什麼東西碎了。
這聲音實在太過清脆,太過醒目,繆伊不可置信地捂住腮幫子,緩緩鬆開嘴,目光呆滯。
眼前青年同樣沉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