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我寫,推薦函,讓‘他’入學。”盧恩摸著他那條歪歪扭扭、傷痕累累的胳膊,“他也是第一次,活體附魔,成功。”
意摩菲似乎不愛聽:“這次我弟弟入學,你有幾成把握?”
“不好說。愛倫和‘那個人’太像了。”
意摩菲臉色一變:“先生您老糊塗了?愛倫才不會和他像。”
盧恩:“我會在,校務會上,竭力勸說。大概,七成把握。但,校長還對那個人,恨之入骨。很可能感情用事。”
意摩菲支著下巴,垂眸打量自己手上的居家戒指:“七成把握也還可以。教授,您儘力就好。等愛倫入學,還承蒙您照顧。”
“好,好。”盧恩混濁的眼球一轉,看向意摩菲,“你,舍得,讓那麼小的精靈。去上學?”
“當然不舍得。但愛倫想去啊。”
“想去,你就,讓他去?”
歎息在陰影中響起:“愛倫是花,要紮根廣袤的土壤,而不是我們的手掌心。”
短暫的靜默。連空氣中的微塵都懸停不動。閒聊的氣氛不知不覺散去,一種凝滯、壓抑感覺告訴他們:該聊正事了。
盧恩先開口,他用歪歪扭扭的枯黑胳膊,從鬥篷裡摸索出一小瓶藥水:“給‘他’的藥,我帶來了。”
意摩菲接過,對著光晃了晃玻璃瓶。微笑唇又重新揚起,眼睛完成兩道圓弧:“成色不錯。您的毒藥水平在我之上,這種藥,也隻有您能配得出來。我會讓‘他’今晚喝下去。”
“你們真是,狠毒。”盧恩滿臉褶子舒展開,老眼昏花,像要睡著了。他的臉上也露出安詳的笑意。
意摩菲:“比起‘他’給我們帶來的痛苦,這還不及十分之一。”
“是啊,是啊。”
毒藥在玻璃瓶裡咕咚咕咚冒泡,仿佛翻滾的岩漿,將帶來痛徹心扉的苦難。
在藥水折射的不詳紅光之中,兩人欣慰而平靜地微笑著。
*
皇都哈瓦利,至高神殿。
“啊啊啊啊——!”莫利亞整個人從床上彈起,撕裂的喉嚨裡咳出一口血。
慘叫很快被他咽下去,他把臉埋在羽絨枕頭裡。揪住床單的手指用力到指甲崩開。
不可以像殺豬一樣慘叫,我是聖靈之首,決不能讓彆人看到狼狽的一麵。意摩菲壞心眼地下了毒藥。毒發不會影響健康,但鑽心剜骨的痛。
房門和窗都被嚴密地關起來,病房內隻有莫利亞一人。他像脫水的魚一樣翻滾,足足兩個小時後,才逐漸平靜下來。
他雙目赤紅,長發淩亂,十指染血,衣服皺巴巴。被扯爛的枕頭灑出漫天的白絮。
“是最後一次毒發……結束了。”莫利亞疲倦地合上眼。
沒過幾分鐘,他從床上爬起來,滴眼藥水敷麵膜梳頭發修理指甲,換了一身衣服,又迅速把房間打掃整齊。
重新精致漂亮地出現在鏡子前,莫利亞仿佛變了個人,他對著鏡子左右照了照,用手掌捋了一下劉海兒。
“瘦了一點,有些憔悴。嗓子也啞。”莫利亞自言自語,熟練地拉開抽屜,拿出一堆藥片和藥水。像吃果凍、喝飲料那樣,大把大把地往肚子裡塞。
沒過多久,他容光煥發,看不出一點大病初愈的模樣。
莫利亞滿意地對著鏡子笑了笑,他隱約看到了季瓊瑰秀美的小臉。
指尖觸碰鏡麵,沿著臉的外輪廓輕輕拂過。莫利亞輕聲道:“教會要求聖靈博愛、寬容。我也是這樣做的。但是,白玫瑰,我對你無法寬容。”
“因為你威脅到我的地位了。”
鏡子裡,莫利亞的表情管理失敗,麵容逐漸陰險。擱在鏡麵上的手指曲起,敲了敲鏡麵,密室的暗門打開。
在裡麵恭候多時的侍衛們齊刷刷躬身行禮,在胸前畫圓:“讚美真主,超絕萬物。”
“我的密令發下去了?”莫利亞恢複優雅微笑臉。
一個人走上前:“王子殿下。這是我們搜集到的消息。”
莫利亞在高背扶手椅中端正坐下。他的儀態那麼完美。明明麵對絕不會背叛他的死士,卻還像在慶典上麵對信徒那樣一絲不苟。
“名字叫愛倫,白玫瑰精靈。剛化形不久。獲得盧恩的推薦函,可能在今年入學春樹魔法學院……他還能獲得推薦函?”
獲得春樹的推薦函,一定很有潛力。但莫利亞沒太在乎,對於聖靈而言,魔法天賦不重要,重要的是漂亮、惹人喜歡。
莫利亞坐得更端正一些:“推薦入學到哪一步了?”
“正在進行表決。”
“和校務們走通走通,讓他們表決通過。”
“遵命。”
琉德尼爾是食龍藤的領地,愛倫住在那裡,下手特彆困難。但季瓊瑰如果入學,情況將大不一樣。
“王子殿下,”一個人踟躕著開口,“食龍藤傷了您,我們要善罷甘休麼?”
“再議。”莫利亞淡淡地說。
他暫時不想和食龍藤計較,一方麵因為意摩菲撫平了他的情緒,恨意減淡。另一方麵,莫利亞很會審時度勢。
當務之急,是解決可能威脅他“聖靈之首”位置的玫瑰精靈。
先把位置坐穩,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其它恩怨,以後再說。
正討論時,密室門被敲響,一個穿白袍的人急匆匆走進來,附在莫利亞耳邊說了幾句話。
“什麼叫他認識愛倫?”莫利亞問。
白袍人名叫海良,他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紀,不知是羞澀還是怎樣,不太敢和莫利亞對視,低著頭囁嚅。
“那人很怪,說話顛三倒四。他看到愛倫的照片後,大呼小叫,一直重複著‘認識’‘認識’,這個詞。”
莫利亞疑惑:“認識愛倫也不算什麼新奇事,值得告訴我?”
海良:“屬下調查,他是哈瓦利城區的流浪漢,一生沒出過秩序區,也沒到過琉德尼爾。”
愛倫是一朵化形不久的小精靈,城區內的知名度為零。一個流浪漢說認識他,還真有點不同尋常。
海良低聲說:“流浪漢無比興奮,似乎不僅認識愛倫,還和他,很熟悉。”
莫利亞:“他還說什麼了?”
海良回憶一會兒:“他應該是異族,不會講通用語。詞彙匱乏,講話詞不達意,屬下猜測,他說過‘不是玫瑰’之類的話。”
“他大概是想說,愛倫不是玫瑰精靈?”海良偷偷瞟著莫利亞,在澄澈如淺海的淡藍眼眸向他看過來時,驚慌失措地彆開眼。
海良的呼吸短而急促:“王子殿下,見還是不見?”
莫利亞揮退其他人,衝海良一點頭:“把他帶來吧。”
吩咐下去後,莫利亞給自己下了幾道隔離魔法。聽海良的描述,那可能是個瘋子。王子殿下很怕一見麵,對方癲狂地撲向自己。
這樣的癡漢,莫利亞遇到過無數。他也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但海良帶著流浪漢進來時,莫利亞還是感到意外。因為那個人,比他想象得要端正許多。
餓了很多天但身材依舊魁梧,個子很高,五官深邃,正氣凜然,身上沒有特彆臟,隻是衣服有些舊。
一個流浪漢,進入聖殿,來到密室,竟沒有如劉姥姥進大觀園那般大驚小怪,而是不感興趣地環顧一周,手裡緊握著愛倫的畫像。
這是一個見過世麵的人,曾經家境顯赫。至少有一個顯赫的近親。莫利亞在心裡想。
流浪漢按照海良的指引,向莫利亞行禮。隨後莫利亞問他:“你說你認識愛倫?”
流浪漢沒聽懂,海良手舞足蹈地比劃了半天,他才有回應。
“不,不,精靈。”他用奇怪的發音重複著這幾個字。
莫利亞耐著性子,笑容得體:“你想說,愛倫不是精靈?那他是什麼?”
流浪漢憋了半天,用他們聽不懂的語言嘟嚕出一串奇怪的話,口裡重複著:“人!人類!”
果然是瘋子吧?莫利亞後悔見他了。愛倫是精靈,就像金倫加裂隙在天空上那麼顯而易見。隻有精靈能長出那一雙幻彩繽紛的翅膀。
“你說,愛倫是人類?”莫利亞問。
流浪漢沒聽懂。
算了。莫利亞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他們根本無法溝通,於是微笑道:“我要休息了。”
海良聞言,立刻拉著流浪漢離開。
就當二人要離開密室時,流浪漢忽然掙脫海良的胳膊,猛地撲向桌子,抓起一件東西。
“做什麼!”海良大喝,劈手奪下流浪漢手中的東西。
那是一個鎮紙擺件。一對天使幼童緊緊相擁。
“我!我!愛倫!”流浪漢口裡喊著。
海良:“發什麼瘋!你不會是想說,你和愛倫是天使吧?”
莫利亞也笑了,是不明顯的譏笑。流浪漢不理會他們的冷嘲熱諷,一個勁地比劃著自己的手和腳,又用力地揮動天使鎮紙。
“手、足。雙子。”莫利亞眉毛微皺,“你是想說,你和愛倫是……”
是兄弟?這太荒謬了。眼前的流浪漢明顯是人類,和精靈八竿子打不著。
但他又一直強調愛倫是人類……他到底想說什麼?
莫利亞和海良滿臉迷惑。流浪漢大概是急了,用手比劃一些造人時的粗俗的動作。
莫利亞一愣,立刻彆開眼。
海良滿臉通紅:“你大膽!住手!滾出去!”
“先彆急著讓他走,”莫利亞支著額頭,擋住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他想表達什麼了。他和愛倫是兄弟。”
流浪漢還在那裡比劃,拚命表示他和愛倫有一個爹或一個媽。海良一道法術將他的手定住。
莫利亞這才抬頭:“你叫什麼名字?”
在肢體語言的幫助下,流浪漢艱難地理解了莫利亞的話。他指著自己的胸膛,字正腔圓,鏗鏘有力地說出自己的姓名。
那個名字奇怪、拗口,莫利亞聽了半天,儘可能地重複他的發音:
“遊、小、園。這是你的名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