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冷 清冷與誘惑融為一體的蠱(1 / 2)

滄瀾山終於到了春天。

蘇漾穿過院中搖晃的樹枝,徑直登上台階,推開了雲樺的房門。

屋內隻有燭火燃燒的安靜聲響,案前堆滿書紙,雲樺單手撐著鬢角坐在桌邊,似乎睡著了。

蘇漾正準備離開,卻聽見裡麵傳出略顯困倦的聲音:“是長清麼,等我片刻。”

二月天漸暖,晨風卻還是冷,蟲鳴鳥叫被寒意凍住,整個院子一片安靜。

蘇漾蹺著腿坐在回廊下。小桌上擺著一個小瓷瓶,裡麵插著一枝清瘦的花。桌邊是個架著小鍋的小爐子,火還燃著。

“什麼要緊的事,”雲樺穿好衣服,從裡麵拉開了房門,“這麼早趕過來。”

蘇漾轉過頭,瞧著他眼尾的倦色,問:“熬了一晚?”

“你也沒睡好吧。”雲樺走到爐子旁,拿長勺撇了花茶浮沫,盛了一杯,“喝點茶提提神。”

蘇漾接過茶,直截了當:“西山門,鴿子羽毛。”

雲樺動作一頓,確認道:“沒看錯吧?”

蘇漾單手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布包。

雲樺放了勺子,將東西接過來。

手帕打開,裡麵躺著一根極細的羽毛,在晨光下泛著極為奇異的淡藍光芒。

“玄書閣的鴿子......”雲樺抬頭,“是紀硯?”

蘇漾仰頭喝儘茶水:“除了他,還有哪個這麼心急如焚。”

“紀硯的‘飛鳥’殺人無聲,傷口都不留。昨天那兩個弟子像他的手筆。”雲樺皺眉,“隻是紀硯做事謹慎,怎會留下破綻。”

“故意的啊,他恐怕已經知道穆離淵抓走了六千修士,現在成竹在胸,朝咱們示威來了。”蘇漾冷笑,“他在西南做了天皇老子還不夠,真敢當滄瀾山也是他囊中之物了。”

雲樺沉默了片刻,低聲說:“滄瀾門在仙門各家有守護使,紀硯在人界各處建了守護寮。就差一個字,他有什麼不敢。”

紀硯的確沒什麼不敢。

兩人都心知肚明。

玄書閣閣主紀硯,是十七代仙帝紀臨的後人,曾經做過北辰君江月白的親傳大弟子,學成下山自立門戶,稱尊西南。

這是世人流傳的版本。

真相究竟是什麼,隻有他們幾個清楚。

多年過去,他們還常常回憶起多年前滄瀾山上那場冷雨——

......

那一年,滄瀾山上死了一個女孩。

女孩不是一般的女孩,是滄瀾雪山的明珠。

淩華仙尊的小女兒,黎鮫。

淩華仙尊在殞落前,將她與風雪夜歸一起托付給了江月白。

可在大婚之前,黎鮫卻消失了。

隻在雪山之巔留下一個麵紗。

紀硯在滄瀾十八峰峰主麵前,一口咬定是師弟穆離淵殺了她!

滿座嘩然!

座首的江月白臉色煞白。

穆離淵在前一夜的確去過黎鮫峰上,但他卻說:“我隻是去送螢火蟲......”

紀硯喝問:“你送螢火蟲乾什麼?”

你憑什麼?你憑什麼和她有旁人不知的秘密?

她是北辰仙君的女人!所有人都要避嫌!

在座之人都和紀硯一樣想法。

穆離淵的謊言太拙劣,誰都能看出來。豈止是送螢火蟲,多年來他給黎鮫送過不計其數的禮物、獻過數不勝數的殷勤——這個逆徒不過是膽大包天地愛上了自己師尊的女人,卻在此刻懦弱乞憐。

黎鮫的失蹤和他有無關係已不重要,僅這一條僭越悖德的想法就足以殺死他一萬遍。

穆離淵這一次不可能再留在滄瀾山。

之前所有錯誤江月白都可以原諒,但這種錯誤,無論哪個男人都不會原諒。

新婚前夜,偏偏這個時候。

隻可能是心思齷|齪地夜裡相會、遭受拒絕後的惱羞成怒、殘忍歹毒地毀屍滅跡......

穆離淵跪在地上,一言不發就已經是默認罪行。

紀硯積攢多年的怒火終於完全發泄出來,他終於可以毫不遮掩地用厭惡的眼神去看這個來路不明的師弟——這個與他分享一切,以後甚至會將自己取而代之、享有整個滄瀾山的人。

穆離淵是江月白帶回來的,紀硯不能對師尊有什麼不滿,他唯一的仇人隻有穆離淵。

紀硯心中充滿了大仇得報的痛快。

卻聽見江月白開口說:“這件事與淵兒沒有任何關係,東西都是我吩咐他去送的。”

紀硯僵愣在原地。

江月白是什麼樣的人,怎麼可能送幼稚的簡筆畫?幼稚的螢火蟲?

師尊在說謊。

他的師尊竟然又一次為了袒護師弟而不分黑白......

紀硯幾乎想要嘶喊怒吼!

但最終隻咬了咬牙,什麼也沒說。

他已沒必要再說。

紀硯聽到自己胸腔裡有什麼東西斷裂,又有什麼東西漸漸彙聚燃燒......

十一年......

整整十一年!

十一年來,江月白袒護過穆離淵無數次。

紀硯隻恨自己心胸不夠寬廣。但這一次,他不再覺得自己錯了。

是師尊錯了。

在春寒峰上,從來就沒有過一視同仁。

隻有赤|裸裸的,偏袒。

十八峰聯審結束,穆離淵沒有離開,離開的是另一個人。

既然這裡不是自己的天地,他要去尋找自己的天地。

彼時紀硯十九歲,他帶著幾分少年人的倔強,麵朝江月白緊閉的院門,跪在那年最後一場秋雨裡。大雨澆得他渾身濕透,臉上的水珠成股往下滑,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一場看似堅決,卻一擊即潰的告彆。

門開了。

對待徒弟,不論哪一個,江月白都不是冷血之人。

但這次江月白沒有留他。

隻說:“十九歲,是該去闖闖了。”

紀硯踏著冷雨走出山門,風中仇恨不見,他隻難過地想著:

“就差幾日就要行及冠禮了,聽說師尊已經替我想好了字,我卻沒問是什麼,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知道了。”

雲樺曾經問過江月白:“為何不查穆離淵?”

明月高懸,夜風裡全是紫藤花香。

他們並肩站在滄瀾山上離月亮最近的攬月亭,就如同十幾年前練劍歸來的少年兄弟,沒有變。

江月白低頭,從懷裡拿出了一塊薄紗。

雲樺微怔,他認得這個東西——是小師妹黎鮫的麵紗。

江月白看著手中麵紗說:“她沒有死。”

“什麼?”雲樺心中疑惑萬千。如果黎鮫師妹當真沒有死,江月白為何不去找?

江月白似乎看出了雲樺所想,折起麵紗,笑了笑:“這是單向傳音符,她已經給我報過平安了。”

雲樺垂眼,看到了紅紗內側生輝的符文——黎鮫師妹如果真沒有出事,那為何隻告訴江月白,和他們這些師兄弟哪怕連句敷衍解釋都沒有?

難道是江月白和黎鮫之間......甚至和他們的師尊淩華仙君之間,有什麼他不知道的秘密約定?

“那她......”雲樺欲言又止。

“師妹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江月白解釋道,卻模糊得不像解釋,“十年後,自會再相見。”

雲樺聽出了對方語氣裡的刻意掩藏,閉了口不再說什麼。

他雖是師兄,卻沒資格過問江月白的事——對方是淩華仙尊囑托大業的接班人、是昔年登仙台上如塵仙帝欽點的天縱奇才,當然可以和各路大能有數不清的因緣際會、和各種人有不可道明的天機秘事。

皆與自己無關。

......

大門忽然被急促敲響!

雲樺從昔年回憶中抽神。

院外的弟子們被禁製攔下,隻能隔著門板高喊:“雲峰主!蘇峰主!後山傳送陣開了!剩下的五千修士也全都......全都回來了!!!”

怔愣須臾,雲樺猛地站起。

“真的?!”蘇漾已經直接跳下了台階往門外奔去。

——北辰仙君真的無所不能嗎。

雲樺不敢相信。

* * *

穆離淵再次回到星邪殿時,感到無比陌生。

整座宮殿都充斥著陌生的氣味。

他沿著汙穢彌漫的地毯向裡走,停在杯盤狼藉的琉璃桌前。

鐵鏈纏繞住手腕,交錯的血跡順著蒼白的指節上蜿蜒,在指|尖凝固成滴落不下的形狀。

穆離淵很長時間沒有動作。

原地站了許久,才走近幾步,隔著黑綢手套掀開破碎的白衣。

而後表情一下子僵硬了。

穆離淵收回手,轉身便向外走!

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來,緩緩回過了頭。

原地站了一會兒,穆離淵提過了一把椅子,放在桌前。

抱臂疊腿坐下,沉默地望著麵前人。

方才紅痕汙跡闖進眼簾的一瞬間,他隻覺得整個人被巨錘擊中,痛得連骨頭都快要碎裂。

現在冷靜下來,隻剩控製不住的冷笑。

星邪殿內陰涼寂靜,沒有半點聲響。

穆離淵保持著一個坐姿,眼睛都很少眨。

看著江月白,這件事以前穆離淵就很喜歡做。

他能看很久。

如果江月白是一幅畫。

一定是世上最出塵絕色的名畫。

從哪個角度觀賞都有不一樣的韻味,百看不厭。

即便現在這幅畫被弄臟揉碎了,也依然動人心魄。

很奇異的美。

比最極致的萎靡豔俗更俗,又比最純粹的潔白無塵更不染塵埃。

清冷和誘惑融為一體,像是引人深入的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