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移動,穆離淵從天亮看到天黑。
也可能是魔界的白晝太短。
穆離淵點起蠟燭,褪下手套,去解那些鎖鏈。
鐵鏈刮擦傷口,江月白微微皺眉,睜開了眼睛。
穆離淵伸手想去擦江月白臉側的汙跡,卻被避開了,摩擦間江月白臉上舊傷重新蹭出了血。
“師尊......”穆離淵撚著指腹,把指間的血握進了掌心,嗓音很低很緩,幾乎是歎氣,“你想逼瘋我嗎。”
鎖鏈下的皮肉被勒出了深痕,穆離淵垂著眸,細致耐心地將皮膚上的鐵鏽一點點剝離。
“誰綁的,告訴我。”他努力維持著口吻平靜,但尾音裡的顫還是藏不住。
江月白閉了眼:“記不清了。”
“我把他們一個個叫過來,”穆離淵說,“你能指出來嗎。”
“怎麼......”江月白嗓子已經徹底啞了,聽起來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敷衍,“要賞他做得好麼。”
穆離淵脫了外袍,撕下衣擺攥成一團,聽到這句話動作停住了。
身形僵硬片刻,穆離淵提起酒壺將布團澆濕,彎腰替江月白擦拭身上的汙跡,一字一句加重了音:“對,是要賞他做得好。”
江月白沒有躲。
穆離淵小心翼翼地擦著那些還在紅腫的傷痕,不說話時,他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不穩的呼吸。
這般近距離的觸摸,穆離淵從前幻想過很多次,隻敢在夢中。
今非昔比,現如今這世上已沒有什麼是魔尊不敢的。
可他不知在害怕什麼,即使是徹底占據江月白那夜,他也不敢做過分僭越的觸碰。
最情難自抑的頂點,他想從後麵吻江月白,最後卻隻停在了交頸的位置,下巴抵著江月白的肩膀歎了口氣。
傷口沾酒後刺痛,江月白皺起眉,手指扣住了桌沿。
穆離淵回過神,發現自己擦得過分用力,傷口都重新滲出了血。
烈酒擦傷,到底是撫慰,還是另外的懲罰。
穆離淵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給這個人擦洗傷口,又想要看這個人更痛。
可惜這個人像是不會痛似的。
每次的懲罰都隻罰得施罰者痛不欲生。
細膩的布料沿著傷痕累累的曲線擦過,汙血褪去,露出的痕跡根本不是刑具刑鞭留下的傷痕,倒像是低階魔獸粗糙的舌頭的劃痕。
穆離淵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僵硬。
“你真的......”穆離淵壓製著嗓音裡的抖,“一點靈力都沒有了嗎。”
江月白沒回答,隻有喉結緩緩滾動。
穆離淵知道他有。
在魔界傳音,魔尊當然能感知到。
穆離淵手上的力度越來越重,他甚至想把江月白的皮膚和這些肮臟痕跡一起擦爛,再狠狠刮下來!
“回答我。”穆離淵猛地扔了手裡的東西。
北辰仙君若是在星邪殿失手打死幾個魔族,他雖是魔尊,卻對故人寬宏大量,一定不會計較。
可北辰仙君除了忍耐,什麼都沒做。
“說話。”穆離淵道。
江月白依然閉著眼,隻緩慢地抬起傷痕累累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頸前,示意嗓子啞,說話困難。
穆離淵的呼吸越來越沉重,抵著桌邊的手顫抖,連帶著整張桌子都在震顫。
江月白終於睜開了眼,看向他,神色裡除了漠然還有無奈,啞聲道:“不是喜歡我被這樣報複麼......還要折騰什麼。”
這句話惹怒了穆離淵。
他回想起從前每次痛哭流涕尋求安慰時,江月白總是淡淡的一句:“彆鬨了。”
想起那年鼓起全部勇氣吼出狠話:“總有一天我要將你千刀萬剮!”江月白隻輕聲說:“我等著。”
他的一切努力和一切仇恨,在江月白麵前仿佛都幼稚得不值一提。
江月白臉上的傷痕被擦得滲出了血,在燭火映照下像帶毒的花,刺眼又蠱惑。
穆離淵忽然伸手,一把將江月白從桌上拉到了地上,遍體鱗傷的人與沉重的鐵鏈一起落地,在寂靜的宮殿揚起巨大的回音。
江月白憋得兩眼通紅,猛地咳出一大口帶血的酒液。
“對啊,我喜歡,”穆離淵攥緊手裡的鎖鏈把人拉到近前,語氣古怪,每個字都像是咬牙切齒磨出來的,“我喜歡得不得了!”
江月白撐著地麵不停咳血,幾乎把胸腔裡的積血全都吐了出來。
穆離淵喉結滾動了一下,語氣平靜了些,嗓音卻極度暗啞:“師尊......你告訴我,他們對你做什麼了......”
“你告訴我......”他低下頭去看江月白的眼睛,“告訴我......”
江月白斷斷續續咳著,抹了把嘴角的血,忽然笑了起來。
“你覺得呢。”江月白看向他,含著淡笑的眼底有種無所謂的疲憊和放縱。
穆離淵僵硬在原地,隻覺得腦海中一陣轟鳴,滾燙的血全都聚集在了心口,差點一口吐出來!
他昨夜沒有阻止那些低階魔族例行拷打俘虜,因為他以為江月白一定會毫不猶豫殺了那些魔物——那樣他就有理由繼續讓江月白留下來贖罪。
他完全沒料到,江月白居然會任憑那些臟東西為所欲為。
“師尊,”穆離淵僵硬地說著,“你肯定不會允許那些臟東西碰你的,對不對。”
江月白安靜地看著他,滲血的唇角一直帶著淡淡的笑。
穆離淵不理解到了這種境地,江月白竟還能露出這樣輕視無所謂的笑。
“你笑什麼......”穆離淵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彙集在頭頂,燥熱眩暈,要他發狂。
江月白咳完了血,沒力氣了般放軟了手臂,直接仰身躺在了地板上,有些困倦似的歎了口氣:“得償所願報了仇......淵兒這次開心了麼......”
穆離淵喃喃地說:“你喊我什麼。”
淵兒......
師尊以前總是這樣叫他。
他很想忘掉這兩個字,卻又在夜晚的夢裡重新記起。
經年累月的分彆與仇恨,竟然打不敗年少時一點淺淺的回憶。
江月白沒有看他,隻看著暗紅紋路交纏的殿頂,輕而啞的話音像是自語:“沒什麼,想知道你報仇報得開心了沒有......”
沉默了許久,穆離淵俯身低頭,伸手挑開他麵前的亂發。
“看師尊痛苦我很開心。”穆離淵一點點把江月白的碎發撩到耳後,手指輕顫著停在江月白臉側,像是輕捧著,“可師尊好像還不夠痛。”
江月白用手指摸索著抓住了他的衣擺,說了三個字:
“殺了我。”
穆離淵表情一僵。
北辰仙君不應當說這種服輸言敗的話,哪怕重傷在身毫無勝算,也該想儘辦法反抗掙紮,而不是一心求死。
他根本不信江月白會這樣心甘情願讓他報仇。
穆離淵盯著江月白:“師尊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江月白淺淡的笑容還在臉上,笑顏被血色映得攝人心魂,穆離淵看到他的雙唇緩慢翕動,說出無聲的字句:
“是我,殺了,你的父母。”
這件事不是秘密。
穆離淵早就知道。
但這句話從江月白笑著的嘴裡親口說出來,仍舊如同利劍穿心,讓穆離淵疼得無法呼吸。
他把這個人當做救命恩人!當做暗無天日的生命裡的神明!
卻在感恩戴德的頂點,發現殘忍的真相。
江月白根本不是什麼救他出魔沼深淵的善人,而是殺遍萬千魔族!隻留下他一個——為了拿他的魔妖元魂,煉成一把開啟虛空門的鑰匙!
他是魔族,仙魔殊途,北辰仙君對眾生的憐憫不可能有他的份。
往昔的溫情後知後覺化為虛偽假意,在魔元的滋養下變成極致的恨。
但哪怕是水火不容的仇人,江月白也明明可以直接告訴他一切、用殘酷血腥的手段壓榨他、把他關在暗無天日的牢籠裡敲骨吸髓!
可江月白偏偏沒有那樣做。
江月白洗去他的記憶、封閉他體內的魔息、告訴他虛假的身世、為他取新的名字、教他讀書寫字習武練劍......
殘忍。
甚至還讓他在仙魔大戰裡屠殺自己的同族!
不可饒恕。
“為什麼......”穆離淵抓住了江月白的肩頸,手指用力,紅的卻是自己眼眶,“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為什麼要欺騙他、玩弄他、到了這種時候還要拿父母的死來羞辱他!
江月白被掐得臉色發白,嘴角的笑意卻還在,斷斷續續說:“恨我就殺了我......彆的報複隻會讓我看不起......”
穆離淵的雙眸逐漸爬滿了猩紅恐怖的血絲。
“我不殺你。”穆離淵猛地攬住後背將江月白抱在懷裡,像個難過又深情的緊密相擁,他閉上眼,眼尾滲出了點濕,深深吸著氣低喃,“我不殺你......師尊......”
他緊緊抱著江月白,把人壓進自己心口處——那個位置仿佛被看不見的刀劃開了一道口子,怎麼壓都止不住血,空蕩蕩的。
就這樣殺了這個人,太仁慈了。
“仙奴要死,”穆離淵側臉蹭著江月白的長發,滿手都是江月白身上傷口的血,緩緩說,“也要物儘其用才能死啊。”
血腥味越來越重,穆離淵橫抱起江月白走到屏風後,鬆開手把人丟進冰涼刺骨的藥浴裡。
“太臟了,”他看著那些汙血在水中漂散開煙霧般的花紋,“洗乾淨再用。”
魔界其實每年都會下春雪。
隻是其他人看不見。
但在穆離淵魔息不穩的深夜,便顧不得那些倔強又幼稚的障眼術法了。
常年無雪的魔嶺,再一次於無聲寒夜裡千山雪滿。
紅燭搖曳,四壁又變作了明鏡。
穆離淵按著江月白的肩膀,專注地看著他的表情。上一次,穆離淵隻看到勁瘦的脊背,這次卻能看到江月白的臉、微紅的眼、忍耐時的皺眉和抿唇......
可他一點也不開心,隻覺得痛,他甚至不明白這到底是對江月白的懲罰,還是對自己的懲罰。
“說句話。”穆離淵低聲道,“師尊。”
他想聽江月白的聲音。哪怕是嘶啞破碎的,哪怕一句。
涼水被染成溫熱,江月白閉眼仰在浴盆邊緣,濕發上的水珠隨著身體晃動一滴滴落下,卻一言不發。
穆離淵掐住咽喉將人按進了水裡!柔軟的發絲與淡淡的血霧一起在水下漂散。
江月白終於睜開了眼,無言地看著他。
晃蕩的水像淚。
不夠解恨。
若是這個人可以不死,穆離淵隻想將仇人一寸寸撕碎,讓對方親眼看著自己的肉被喂給黑鷹與魔獸,再將人一寸寸拚好縫起來,重新接受恩賜與懲罰。循環往複,千千萬萬次。
可惜這個仇人隻能死一次。那一次一定要極近奢靡、極近殘忍、極近美麗。
可惜。
蒼天太不憐憫自己。
為何要自己遇上這樣一個人。
穆離淵想過很多次,如果時光倒流,有機會能回到從前,是回到陰冷的魔宮、還是回到紫藤花開的滄瀾山,他總是慌張地掐斷思緒,不敢作答。
他的人生已經墜入了暗無天日的深淵。
他要讓這個人與他一起。
溺亡在黑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