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筆 滴落的汗水計數著懲罰(2 / 2)

那樣的神兵,他永遠得不到了。

斬雷劈裂萬丈妖山,鎮壓凶妖三千三。

北辰仙君座下晚衣,一戰成名。自此仙門無人再敢直呼“晚衣”,都恭恭敬敬喊一聲“晚衣仙子”。

晚衣十九歲彆師下山,雲遊四海。

兩年前,東南修士望見海上紫雲滾滾,元嬰雷劫從天而落,猜是晚衣仙子渡劫。

晚衣成了三界最年輕的元嬰修士,很多人並不服氣,酒館茶肆裡常常有喝醉的修士感歎:“她不過是得了北辰仙君的便宜!有了一張好琴!若我當年拜入仙君門下,現如今功名較她隻多不少!”

眾人皆附和:“沒錯!說得是!”

“唉,我等隻差個機緣罷了!”

“天命啊天命......”

即便許多男修都以酒後調侃詆毀晚衣幾句作為安慰自己的方式,但不可否認“晚衣”這兩個字依然是傳說般的名字。

因為眾人心裡皆知,名琴根本不能化作內元修為,更無法助人直接突破。晚衣在前,給所有女修們照亮了終點。

晚衣三聲弦響劈開巨壑的地方,早無百妖山,唯餘一條斬妖河驚濤拍岸。

時常有遠方而來的女修臨河撫琴,不奏垂眸含羞濮上之音,隻彈斬雷驚雨破陣之曲。

隻要“晚衣”這個名字還流傳世間,她們就沒必要再低眉順目。

紀硯沒回過自己題詩的不青山,卻去過師妹劈開的斬妖河。

大河東去如遊蛟,兩岸琴聲送潛龍。

好一派山河壯景。

紀硯回想起師尊做斬雷琴的時候,十指曾被琴弦刺裂過上百次。

一根根銀線如跳躍的雷火霹靂——那是用上古神獸天雷的鱗片反複打磨萬次製成的琴弦,鋒利如刀劍。

那樣一張令人生畏的斬雷琴,他最初以為是給自己的。

晚衣長相嬌美,又是音修,師尊送給師妹的神武應當是一支小巧精美的七孔玉篴,方便隱藏,或者一張優雅動人的繞梁絲桐,用音律輔以美貌魅惑人心。

不該是凶悍的斬雷。

那不應是纖纖玉手撥動的東西。

沒有得到斬雷,紀硯略有遺憾,江月白說給他準備了更合適的,紀硯期待了很久。

他仍然記得那天期待地打開盒子,發現裡麵隻躺著一根形狀普通的筆。

筆的名字,叫“無聲”。

紀硯無比失望。

他雖修符籙道,卻習慣直接拿劍破風,以劍光書寫篆文於半空中,鬥大之字熠熠生輝,惹得男修豔羨女修傾慕!

而不是扭捏提著一支三寸短筆,將滿腔豪情拘泥於一張無人知曉的白紙。

斬千獸選毛,製骨梳除絨,削鬆玉以定筆鋒,刻“無聲”於山水之上。

江月白做這支無聲筆做了兩年又三月。

將筆交給他時,對他說:“鮮衣怒馬紅袖招,不如身置無聲處。”

紀硯不喜歡這支筆。

就像晚衣最初不喜歡那張琴一樣。

他與師妹,都被強行禁錮在了不合適的鎖鏈裡。

紀硯微微歎了口氣,揮退腳邊跪伏的飛鳥暗衛,提起無聲筆蘸墨。

飛鳥化作晚風消失,廊下隻留寂靜月影。

紀硯寫完回信,沒放下筆,指腹薄繭緩慢摩挲著筆身上的兩個字。

師尊給他的毫錐,筆杆刻著“無聲”。給師妹晚衣的七弦,琴尾刻著“斬雷”。

唯獨給師弟穆離淵的那把劍,什麼都沒有刻。

師尊隻對穆離淵說:“這是你的劍,你為它取個名字。”

為什麼?

江月白要自己靜心無聲,要師妹成為令人生畏的強者,可偏偏什麼都沒有要求過穆離淵。

江月白對穆離淵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是:“做你想做的。”

他們皆被枷鎖困住,隻有穆離淵自在如風。

和那把劍一樣。

三尺青峰如澈水,劍出成風無影蹤。那是一把旁人可望不可即的好劍!

可穆離淵並沒有給那把劍取名字,每次召劍隻默聲捏訣。

聽聞那把劍第三年就被他當著師尊的麵親手折斷。

憑什麼?

絕世神兵不可能輕易就被徹底銷毀,那兩截斷劍如今在何處?

紀硯摩挲筆杆的手指停住。

難道是......

難道是那把令仙門聞風喪膽的嗜血魔劍——

九霄魂斷?

* * *

穆離淵橫過九霄魂斷,劍身漆黑的一麵映出他幽深的雙目,另一麵的紅光映在江月白清冷的眸底。

劍光驟滅。

穆離淵插劍回鞘。

他站了一盞茶的時間,什麼都沒做。

他可以殺這個人。

但不是今夜。

今夜的雪太大了,層林儘染白霜,不適合沾上紅血。

“人死不能複生,”穆離淵彎下腰,“師尊這樣品貌的仙奴死了,我以後再拿誰替代?總不能把你的屍體縫起來繼續用吧。”

江月白隻淡然地看著他:“隻要你想。”

明明是冷漠的回應,可穆離淵卻覺得有什麼在撩撥,指|尖酸酸麻麻,心跳都變了點節奏。

“師尊,”穆離淵深吸口氣,單手鬆了頸口襟扣,另隻手撐在床棱上,“我好熱。”

江月白嘴角乾裂,嗓子因為燒了兩天已發不出什麼聲音,隻動了雙唇:“外麵在下雪。”

魔嶺天寒地凍,室內滴水成冰。

他說好熱。

穆離淵又向下俯身一些,離得更近:“可我在流汗。”

江月白的視線落在穆離淵的頸前,那裡的確滲出了汗水——如同之前每次在搖晃的紅燭下,他總能清晰地看到穆離淵身上的汗水順著堅硬的線條向下滑,一滴一滴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在計數一下一下的懲罰。

江月白靠著床棱,無言片刻,蒼白的手指摸到身前,開始解自己的衣帶。

他知道對方想做什麼。一個眼神就足夠。

穆離淵已經熱得脫了兩件,中衣的袖子卷到手肘,肌肉緊繃的小臂全是汗。

“彆點蠟燭。”江月白隻說。

穆離淵不僅覺得熱,還覺得渴,吞咽喉結時嗓音微啞:“為什麼?不好看嗎。”

江月白躺了下去,肩頸的衣衫隨著這個動作微微散開,露出了傷痕。

“你覺得這樣好看麼。”

穆離淵一把拉下了床幔!按住江月白的手腕俯身。

垂眸盯著薄衫下那些若隱若現的傷疤和血痕。

淡淡的血味縈繞在鼻尖,隻用再低一低頭,就能碰到。

他承認在這一瞬間,他很想去吻這些傷,把滲出的血都咽進喉中。

最好再順著肩頸的曲線向上,吻一吻江月白的其他地方......

可等他視線真的向上,對上江月白的眼神時,逐漸沸騰的熱血又瞬間冷卻冰涼了,理智回籠,隻想嘲笑自己的荒唐。

江月白眼眸的顏色太冷了。

比屋外的大雪還要冷。

隻用一眼,就把他帶回那個血腥殺戮的寒夜,哀嚎遍野的屍山血海,沸反盈天的謫仙台上,冰冷的風雪夜歸穿身而過——

他的心早就死在江月白的劍下了。

“背過去。”穆離淵低聲命令。

他不想再看這雙眼睛。

北辰仙君的眼眸,冷漠時是霽空之下山川雪,讓他觸不可及,在荒唐的夜裡又化出溪流般的緋潮,撥亂他的思緒。

一閃而過的愧疚也會影響興致。

被仇恨淹沒的人隻想放肆馳騁宣泄,不想再被什麼牽絆。

寒風肆虐,吹得窗紙響,冷意從各個縫隙鑽進來,僅剩的蠟燭也滅了。

穆離淵感受著被不同尋常的燃燙體溫包裹,顫抖地吸了口氣。

——江月白病得太重了。

穆離淵閉上眼,逼迫自己隻專心宣泄恨意。

他已經下定決心要殺了這個人,做這些隻不過是在仇人死前榨索乾淨最後一點價值。

雪落的聲音不知何時消失了。

慘白的山嶺映射著同樣慘白的月光,隻有中間的黑夜幽深不見儘頭。

黑白兩色,天地素縞。

穆離淵的手覆上江月白的手背,在指節交錯間握緊。

師尊曾經握他的手,輕柔到隻用握起風雪夜歸千百分之一的力氣,但他現在抓住江月白的手,卻用了握起九霄魂斷千百倍的力氣。

骨節作響,他隻想把它們儘數捏碎。

仇人已經被他複仇的烈火燒得遍體鱗傷,再想回頭也沒有退路了,隻有徹底摧毀。

穆離淵緊抿著唇用力,掐滅了心底那一點難過。

隻用摧毀,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