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月亭 空中白玉盤(1 / 2)

滄瀾山暮色四落,春日的風微暖。

蘇漾在棲風崖的夕陽下喝酒。

晚霞照亮了半邊天,另半邊微暗的天空中掛著一彎極淺的月牙。

紫橘色的日光斜著穿過枝條,藤蘿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風裡傳來一個溫雅的男聲:“傷還沒好,少喝點。”

蘇漾挑眉:“我這裝的是水。”

雲樺在旁邊石凳坐下,向蘇漾伸出一隻手:“我嘗嘗。”

蘇漾歎了口氣:“是酒,行了吧。”

雲樺的手仍然沒收回。

蘇漾“嘖”了一聲,翻了個白眼,把酒囊扔給了雲樺。

雲樺接過酒囊,放在了蘇漾手臂夠不著的地方。

蘇漾雙手枕在腦後,靠著樹乾半躺,望著遠處即將消失的落日:“老雲。”

雲樺應道:“怎麼了。”

蘇漾打了個滿是酒氣的嗬欠,帶著鼻音說:“你很煩。”

雲樺溫聲道:“我是替雪歸管著你。”

“少來!他才不會管我這些事......”蘇漾哼笑了一聲,“你們都不知道吧,江月白的酒量比我還好。”

雲樺說:“他沒在我麵前喝過酒。”

“他好久沒喝了,上次見他喝酒還是三年前,他一個人坐著喝了一夜,等我醉了又清醒過來,他還在喝,他......”蘇漾說到此處不往下了,話音戛然而止。

四周隻剩下風聲蟲鳴。

那件事是江月白下令不準提及的禁忌,更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諱莫如深。

三年前,江月白作為謫仙台上的掌刑人,親自用劍毀了穆離淵的魔元。回到滄瀾門後,江月白遣散了峰上所有外門弟子,進了飲夢穀閉關。

蘇漾忽然問:“你覺得江月白是個好師父嗎?”

“他當然是。”雲樺道,“為什麼這樣問。”

“我想不通啊。”蘇漾長歎口氣,“我就是好奇,百思不得其解,你說他是怎麼教徒弟的?他為了紀硯和穆離淵什麼沒做過,結果倒好,兩個人都恨他恨得不共戴天。這也是能耐啊!”

雲樺搖搖頭,輕聲道:“造化弄人罷了。”

“還是他收徒的時候太年輕,換個老練心狠的,肯定收拾得服服帖帖。”蘇漾說,“他十九歲就開始帶孩子,十九歲是多大啊?自己就是個半大小子!會帶個屁的孩子!太溫柔了怕給孩子養廢,太暴躁又怕給孩子打殘,橫豎都是錯。”

雲樺笑了笑。

“哎!我跟你講,你看他裝得一副什麼都不在話下的模樣,”蘇漾坐起身,壓低了點聲音,“其實私底下被那兩個小混蛋氣哭過,你敢信?”

雲樺聞言,明顯一愣。

“不信吧?我當時看到也不信,我找他喝酒,他坐在書房裡不理我,低著頭抄劍譜,我繞到桌對麵好說歹說,他才終於抬頭,眼尾還是紅的。”蘇漾拇指蹭了下鼻尖,吸了口氣,離雲樺近了些,“他不說,我問了一圈才打聽出來,紀硯和穆離淵那倆小混蛋晚上偷著吃烤肉,把江月白給他們的劍譜當柴火燒!我光是聽著就氣炸了,小兔崽子們不知好歹,那劍譜可是江月白一筆一筆親自寫的!他小子居然還幫那倆混賬重新寫!誰能有江月白脾氣好?十九歲正是脾氣暴,可他那麼能忍,不論被氣多狠第二天還雲淡風輕啥事沒有的樣子,繼續教他們寫字練劍。換了我,早給混賬徒弟們腿打斷了......”

蘇漾停頓了一下,“嘖,當然他的徒弟也不都是混賬,晚衣是個好孩子。這麼看啊,將來我要是收徒,絕對不要臭小子。”

“長清也想收徒了?”雲樺轉頭。

蘇漾靠回樹下:“說說而已。我可還想多活幾年。”

夕陽沉入山河彼岸,新月高懸,灑下樹影一片。

晚空月色如霜華,冷夜的氣息漸漸在風中彌漫。

“做人師父這種事啊,難,”蘇漾雙手枕在腦後,臉上蒙著樹枝間斑駁的月光,顯得有些落寞,“哪件事做不好就被記恨上了,畢竟不是親生父母,要是讓人懷疑了動機不純,再回想起從前的相處就都變了味,全剩下不好。”

雲樺知道蘇漾在擔心什麼:“北辰仙君無所不能。這不是你說的,相信他就好了。”

蘇漾忽然道:“江月白為什麼不告訴穆離淵謫仙台上那一劍的真相?”

雲樺沉默片刻,緩緩道:“雪歸有他的考慮,也許那是保命一招,該用在最需要的時候,也許已經告訴了,不然魔尊怎可能輕易放過六千修士。”

蘇漾若有所思地點頭。這話有道理,除了江月白告訴穆離淵那一劍的真相,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事能讓殘暴無情的魔尊心軟。

他們前幾日收到了江月白的傳音,說三月三十就會歸來,讓他們不必擔憂,更不可輕舉妄動。

但眼看三月三十就要到了。

日子越近,蘇漾越說不出那句“北辰仙君無所不能”了,隻有不停喝酒。

就算江月白回來了又能如何。

靈元枯損,他活不過這個冬天。

風雪夜歸換了主人,仍舊能威震仙門嗎。

四周樹葉在風中沙沙搖晃。

雲樺右手摸到了蘇漾的酒囊,拿到嘴邊,仰頭喝了一口。酒的味道辛辣,如同風雪夜歸的寒鐵劍柄,刺痛人心。

一口又一口,直到酒囊見了底。

“長清,”雲樺望著對麵的高山,“我們比一比。”

“比什麼?”蘇漾掀起單薄的眼皮,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

與此遙遙相對的攬月亭傲立月下,亭頂一顆鎏金珠,不輸空中白玉盤。

雲樺從腰側抽出了江月白的風雪夜歸,穩穩握在掌心,盯著遠方的那顆金珠:

“比一比,誰的劍先到。”

攬月亭,是滄瀾十八峰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亭頂的鎏金珠自建亭以來換過不知多少次。

因為曾經總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和同門打賭,賭誰的法器能先射中那顆珠子。

昔年月下,少男少女各顯神通,拿著仙器法寶對著亭子狂轟亂炸。

江月白的劍最快射穿鎏金珠——順便掀掉了亭頂、斬斷了兩棵百年老鬆、刺破山石紮進更遠處的房屋並且震掉了上麵飛簷角......

衫木疙瘩剛好砸在淩華仙尊的頭頂上。

江月白被淩華仙尊捆起來打,他們幾個師兄弟躲在樹後憋著笑。

淩華問江月白:“還有誰?”

江月白被從跪著打成趴著,斷斷續續說:“就、就我一個......”

他們笑不出來了。

小師妹黎鮫最先衝出去,攔在江月白身前,對自己父親大喊:“是我弄的!珠子是我的劍射碎的!屋頂也是我的劍捅穿的!要打打我!”

淩華毫不給女兒留情麵:“你的劍能扔出去一丈遠嗎?”

樹後的弟子又開始笑,有人捂嘴捂得太緊,不慎從掌縫中泄露出一聲豬叫。

淩華頭也沒回:“憋得那麼辛苦,不如來好好笑個痛快。出來!”

幾個人一起挨了頓好打。

晚上回寢舍的時候,又看到了淩華仙尊放在桌上的藥膏。

那些時光太遙遠了,遙遠到記憶中稚嫩的臉已經有些模糊,恍若隔世。

蘇漾站起身,應下了雲樺的邀戰:“來!”

滄瀾山的雪已在一夜之間全化了,四下都是水珠滴落的聲響,好似一場春夜靜雨。

蘇漾展開右掌,一張玄色長弓在靈光中顯形,鎖雲震空,他抽劍作矢,拉開勁弓,利劍帶著流光破風而起!

與此同時,雲樺翻腕送劍,風雪夜歸如一道暗夜白星滑出!

攬月亭頂鎏金珠瞬間炸裂!散做煙花般絢爛的塵埃,在月光下美輪美奐。

“長清的劍還是這麼快。”

“你也不差。”

“可惜最快的那個人不在。”

蘇漾借著醉意大笑起來,越笑越放肆,像是終於從多日的壓抑中掙脫了出來,醉醺醺開玩笑:“你怎麼能這麼形容人呢?這要讓女修們聽到了,北辰仙君的名聲自此完蛋。”

雲樺也喝了酒,臉上神色不再似往常那般溫和端正,漫開點紅暈,也在蘇漾的笑聲中跟著笑起來:“所以他......到底快不快?”

蘇漾笑得更加張狂放肆:“這你要去問和他春風一度過的女修,我沒那個福氣體驗江月白的本事。”

在師兄弟們眼裡,江月白從小到大在這方麵永遠擁有著神秘感——他從來不提這種事,不開這方麵的玩笑,不看男弟子們私下傳閱的小畫冊,更沒有那種男弟子們私下裡的小愛好。

格格不入得像個聖人。

年少住一起時,蘇漾搞來的春|宮小畫冊都隻敢藏在床下長靴裡,等到江月白睡熟了,才悄摸摸叫醒雲樺,倆人一起趴床底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