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硯率先恢複了鎮定神色,繼續悠然自得地搖扇子,緩緩道:“我隻管將他從魔界帶回去,至於死了還是活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給二十六家一個交代。”
他姍姍來遲,本就隻準備迎回江月白的屍體。
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滄瀾門搖搖欲墜,竟需用掌門北辰仙君的性命來換一時安寧。
紀硯要走一趟凶險魔窟、揭穿滄瀾門的狼狽、解救出那個曾經根本不需要解救的人。
最好是一個死人。
他要做一個肅清反正的仙門新秀英豪。
萬事俱備,他隻差這樣一個身份。
無數墨點自天外降落,觸及地麵時,墨煙化作一排排玄書閣修士。
“布陣!”紀硯手中折扇猛然一合,笑容消失不見。
數百道墨色的靈浪騰空飛出,如有一支無形之筆以天幕為卷軸肆意揮毫。
交錯的書文筆鋒纏繞彙聚,巨大的陣法圍著星邪殿拔地而起,陣光浮動中儘是旋轉的詩句咒語,比烏雲更厚重、比寒風更壓抑。
在場的魔修見此陣勢,也紛紛祭出各自法器,列陣穆離淵身後。
洶湧魔氣瞬間彌漫殿前,黑紅的魔息源源不斷被吸入本就殺氣猙獰的九霄魂斷。
一場惡戰蓄勢待發。
秦嫣熄滅了掌中隱遁術的靈光,改用蘇漾給的靈力摩擦捆綁二人的赤羽魔鞭。
蘇漾扭頭吼道:“開隱遁術走啊!傻子!紀硯不是來幫我們的!”
秦嫣沒有走:“我知道。”
蘇漾氣急:“你知道什麼知道?走!聽不懂嗎......”
秦嫣沒有理會蘇漾的話,繼續磨捆在他身上的魔鞭。
她早就猜到紀硯會來魔界。
比起調虎離山去進攻滄瀾門,江月白明顯對他更有吸引力。
北辰仙君既然身困魔界如此之久,定是身受重傷無力反抗,或是早就被魔族折磨至死。
穆離淵大仇已報,想必也不會對一具屍體太過執著。更何況蘇漾會來,雲樺說不定也會來,這些人都站在魔族對立麵,可以為玄書閣所用,卻搶不走人多勢眾的玄書閣的功勞。
紀硯怎會錯過如此良機?
此時他救到了江月白,不論生死,都能挾持整個仙門。
不用再費一兵一卒。
遠處兩方劍拔弩張,紀硯沒有先出手:“師弟,你的仇報了,留著屍身無用,何不成人之美。我們各退一步,如何?”
穆離淵冷笑了下:“師兄高看我了,我不喜歡成人之美,我隻喜歡強人所難。”
紀硯也笑起來:“我們恨的都是一個人,何必這般針鋒相投?他死了,也解了我的恨。此刻我將他屍身帶回仙門,是安葬、也是羞辱。魔尊其實很樂意看到這樣,對嗎。”
“說得對。但,來都來了。”穆離淵深眸裡閃過遮擋不住的殺氣,“九霄魂斷不見血,豈不是對不起師兄的苦心。”
話音未落,九霄魂斷撼天震地的劍氣已經迎麵襲來,將風都斬裂出巨口。
紀硯的無聲筆從陣法符文中脫出形狀,濃墨散成遮天蔽日的烏雲壓頂,重重撲下,攔住了凶悍的劍氣。
十多年來,這對互相憎惡的師兄弟,還未真正交手分出高低勝負過。
赤紅的魔焰焚天燒地,濃重的墨符如天降疾雨。
兩大從未交戰過的神兵,即將在下一刻碰撞——
孰勝孰負,或是兩敗俱傷。
沒人猜得到。
墨雲翻滾劍光寒,紀硯與穆離淵的目光於殺氣之間交錯。
劍鋒和符文穿破皮肉,鮮紅彌漫開,淹沒了視線。
太熟悉了。
熟悉的眼神。
熟悉的無聲筆。
穆離淵的記憶在這一刻穿過漫長時光洪流,回到昔年的滄瀾山——
那時候,師兄紀硯喜歡在千百人圍觀的校場上風光無限。
而他隻喜歡一個人在夜晚的春寒峰獨自練劍。
後山有很多練劍用的人形木偶,它們被灌入靈力,遇到攻擊會張牙舞爪地舉著木劍還擊。
師尊不讓他碰這些,他便趁著夜深人靜悄悄來試。
可人形木偶的劍太快,他隻能一退再退,手中的劍顫抖得厲害。
月下紫藤如雪,風裡忽然有冷冽的清香。
有人握住了他的右手。
——江月白將他圈在懷裡,抵著他的後背,不讓他再後退。
白衣的溫度清冷,但那個動作像一個擁抱,讓他記著許多年。
穆離淵以為師尊要斥責自己夜闖後山,嚇得渾身都在哆嗦。
“彆怕。”江月白握著他的右手重新舉劍,擋住了木偶的攻擊,輕緩的嗓音落在他耳邊,“記住了,出手的劍不能抖。”
這句話師尊曾經說過很多遍,為了教他如何出劍無悔。
劍不能抖,手不能抖。
心也不能。
否則,不戰而敗。
但他如今,已經不懼失敗。
或者說,已經沒有人能讓他敗。
無聲筆與慕歸劍在血雨腥風中一起扭曲,鮮血迸濺得到處都是。
有紀硯的。也有穆離淵自己的。
悲風四起,天際烏雲漸攏,一聲沉重的悶雷穿透雲層。
日光徹底隱匿,傾盆大雨驟降。雨中傳來淒厲的琵琶聲響,嘈嘈切切,如泣如訴,摧人心肝。
風停雨卻落,殺止恨無休!
琴聲在悲愴極點戛然而住,唯餘瓢潑雨聲。
眾人如夢初醒,有人顫然抬手,卻接到了自己的淚。
也許是雨。
好一曲天地悲歌。
蒼穹閃雷炸響,方才停滯的音節猛然回現!
“錚錚——”
銀瓶乍破水漿迸,一道紫色雷電劈落,擊中血霧迷蒙的符文結界!
結界崩碎,散做大雨中的水墨奇景。
有人回神抬頭,霎時呆若木雞。
一抹紫色魅影抱琴而來,飄揚的衣帶在雷電烈火中如紫雲,冷豔紅唇在淋漓雨中格外勾魂奪魄。
越來越多的人發出喃喃驚呼:
“夜來風雨......晚衣!”
“晚衣仙子!”
夜來風雨斬高崖,三聲弦響殺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