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無痕 “我想看師尊流淚。”(2 / 2)

江月白沒有回頭:“什麼時候來的。”

穆離淵抱臂靠在遠處的山石上,額前的碎發在風裡飄動,攪亂他望向月下人的視線。

他已經在陰影裡站了許久,沉默地觀察著江月白。

“很久了,”穆離淵放下手,向著月光下走去,“師尊要給誰做琴。”

江月白沒有回答,手指又去觸碰第六根弦。

穆離淵也沒有繼續追問,他視線掃過石麵——那裡放了幾朵小花。

每朵花都被修剪成合適的長短,和琴尾的凹痕形狀相同,顯然是準備封刻進琴尾的花。

琴尾雕花,是一張要送給女子的琴。

北辰仙君以前從不會做這種琴。

他唯一送給女子的琴,上麵沒有一朵花,甚至沒有一絲花紋。

琴名叫斬雷。

晚衣是被江月白撿到帶回滄瀾山的棄嬰。

她一直很膽小、很愛哭,小時候被欺負,總是抹著眼淚去找師尊,師尊不在就去找師兄師弟。

晚衣九歲時,江月白為她做了一張斬雷琴,耐心對她講:“有能力保護你的人,將來也有能力欺你負你,沒有人比自己更可靠。遇到對手時,你要做的不是尋求庇護,而是讓對方服輸。”

晚衣要兩隻手才能抱住和自己一樣高的斬雷琴,流著眼淚用力點頭。

歲月流逝,江月白如今覺得自己做錯了。

他要晚衣做一個強者。可斬雷琴像一把鎖,將晚衣牢牢束縛。

她讓一切男弟子畏懼,她不再親近師兄弟,她的周圍甚至沒有一個男子敢來獻殷勤——每一個都對她望而卻步,戰戰兢兢。

她隻感受過男人們的嫉恨和懼怕,從沒感受過來自男子的愛。

所以當她踏出滄瀾山,一個彆樣溫柔繾綣的男人隻用一朵小花、一句情話,就能騙走她的心。

江月白用十年教她如何打敗對手,卻忘了教她如何識彆人心。

一朵木蘭花,便能讓她心甘情願地付出一切。

早知如此,他就應該為她在滄瀾山種上漫山遍野的花。

穆離淵忽然說:“這些花都不適合。”

江月白動作頓住,微微抬頭。

“用這朵吧。”穆離淵在江月白對麵屈膝,遞給他一朵花——

一朵粉色的花。

在月光下,嬌柔的花瓣像顧盼生姿的美人。

江月白沒有接。

穆離淵將花放在了他手邊:“送女修的琴尾封刻這樣的花,她一定喜歡。”

江月白:“魔尊很有經驗。”

穆離淵笑了笑,沒在意這句話是不是又一次諷刺,伸手捉住了江月白的手腕。

將江月白沾血的手指拿在眼前。

“師尊,秦嫣的藥再管用,也是有毒的。”他摸著江月白指間的血,看著江月白的眼睛,“師尊到底有什麼要緊的事,連中毒都不在意。”

江月白知道他在套話,但很坦然地回答了:“存放天機劍的地方機關重重,不服點靈丹妙藥恢複修為,怎麼能確保萬無一失。”

天機劍乃“千古第一劍”,傳聞為飛仙大能留下的絕世秘寶,得此劍者可勘破天機稱雄三界。每次天機曆練都有無數修士為爭搶天機劍而去,卻無一人成功。

“那就奇怪了。”穆離淵說,“師尊這麼想要天機劍,不惜服禁藥恢複靈力,”穆離淵另隻手掂起桌上的花,提在江月白眼前,“怎麼會舍得用靈力來渡琴?那個女修麵子也太大了。”

風中月光浮著清淺花香,顯得夜更寂靜。

江月白垂眸拉緊最後一根琴弦,淡淡說:“我送彆人什麼從不計較得失。”

穆離淵很清楚江月白的回答沒有假。

因為從前的十幾年裡,江月白都是這樣對待旁人——溫和、耐心、負責、有求必應、傾儘所有。

這是身為掌門的責任,身為北辰仙君的大愛。

可這份愛他不配再有。

因為他體內流著肮臟的,魔與妖的血。

穆離淵手指搓著花枝上的刺,又問了一遍:“琴是送給誰的。”

江月白拿了一朵小花放在琴尾比對大小,仔細用靈息將它們一點點嵌合進凹痕裡。

“你也想要麼。”看似不經意地問了句。

穆離淵揉撚花枝的動作停下了。

他們是什麼身份。

江月白憑什麼用這樣的語氣問自己?

他憑什麼會想要這種破東西?江月白憑什麼會認為他想要?他哪裡表現出想要的樣子了嗎!

莫名其妙的怒火瞬間燃燒起來。

“師尊是在可憐我嗎。”穆離淵緊攥著帶刺花枝的指縫裡滲出了血。

他向江月白複仇索債了這麼久,從來都沒有感到過一絲一毫的痛快儘興!隻覺得對方在把他當可笑的幼稚鬼,無奈地配合、包容、甚至憐憫。

這種憐憫太像施舍。

他,不,喜,歡。

江月白抬起眼:“魔尊想要我可憐麼。”

穆離淵一字一頓地咬重音:“我不想要,我想要其他的。”

江月白:“要什麼。”

“求饒。”穆離淵隔著琴一把將人拽近,低聲說,“我喜歡聽人求饒、看人流淚。師尊滿足我,好不好。”

他很野蠻地展示著自己的欲念。

江月白看著他,許久,才道:“這要看你的本事。”

......

琴音錯亂。

晚風吹得碎花四起,沾了水的花瓣緩慢地順著皮膚滑落......

穆離淵緩了口氣,低下頭。

看到一道極淡的水痕淌在江月白眼角,像山水畫上一筆若有若無的清墨。

穆離淵近乎癡狂地盯著那道水痕,想用手指去輕碰,又怕會讓它徹底消失。

隻能迷戀地盯著它在風中變淺。

他從沒見過江月白流淚。

他在想江月白的淚會是什麼滋味。

琴聲顫動著,江月白嗓音也有點斷續:“我在星邪殿裡......給你留了東西......”

穆離淵啞聲問:“什麼東西。”

江月白微微抬起眼睫,眸底浮波又淌出一道,但卻笑了一下:“自己找。”

穆離淵停下了動作。

他已經有很多年沒見過師尊這樣溫和的笑。

所有怨恨與憤怒在這瞬間都消失不見,血海深仇全部融化在了此間夜色裡。

隻用這樣一個眼神。

滔天殺伐痛不欲生的夢魘裡,他記得最清晰的是江月白在燈下看他吃桃花糕的笑。

格格不入。

銘心刻骨。

穆離淵俯身,想去輕碰那些淚痕。

卻在觸及的前一刻停在咫尺——

他不敢。

即便他已經瘋狂地對這個人做過很多悖德犯上的事,仍然不敢做這個溫柔的動作。

這是他曾經不敢染臟的人。

夜深忽落雨。穆離淵喉頭酸澀。

他恨這樣的自己。

他枕著江月白柔軟冰涼的長發,魔心在漫天冷雨裡撕裂成鮮血淋漓的碎片。

他好想回到沒有仇恨的年少。

滄瀾山上繁花盛開,解凍的小河裡有小魚,師兄總是給他的水壺裡偷偷摻酒,師姐會給他做發出琴聲的小木馬......

萬千回憶的儘頭,是如此刻冷冽又溫柔的體溫。

他生病的時候,師尊會抱著他睡覺,輕聲給他讀話本上的故事。他縮在師尊臂彎裡,指尖偷偷纏著對方的發梢,心裡悄悄地祈禱病不要好得那麼快......

穆離淵不想流淚,可夜雨傾盆,澆得他如同淚流滿麵。

如果真相和謊言可以有一個不存在。

他希望是前者。

他好想再看看滄瀾山上的紫藤花。

雖然那裡沒有一個人真正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