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於無人的月下衣袂交纏,在萬眾注目的殺場刀劍相向。
命中注定的仇和劫。
如此諷刺萬分。
“好啊,”九霄魂斷一寸寸出鞘,穆離淵冷笑,“弟子不敢讓師尊失望。”
話音未落,劍氣已起——
江月白這次沒有絲毫猶豫和手軟,長劍先於對方的劍逼近!
風雪夜歸出劍很快、比曾經任何一次的出劍都要更狠!更快!
利刃帶起寒風,冰花四濺!
穆離淵的手臂在一瞬間裡崩開血口!
穆離淵從未接過如此凶猛的一劍。
九霄魂斷第一次沾染了主人的鮮血,凶悍的魔氣怔愣半空,鬥誌瞬間消散幾分,在風雪夜歸的寒氣裡退縮了一寸。
冰冷的劍風吹起兩人的發絲和衣帶。
在這一劍之隔的距離裡,穆離淵聽見江月白隻說給他一個人的低語:“出劍的手不要抖。”
何其可笑。
此時此刻,江月白竟還要高高在上地指點自己!
穆離淵猛然握緊劍柄,將劍狠狠向前送出——
劍尖相撞!劍刃摩擦。
漆黑的魔風與雪白的霜霧交疊在一起,仿佛濃墨融進冷水,瞬間的死寂後又炸開巨大的炫光!
指尖微涼。
紛紛揚揚的碎雪,在被拉長的這瞬間裡,飄散得到處都是。
穆離淵微怔。
哪裡來的落雪?
他的目光落在麵前的劍上。
是......風雪夜歸的雪。
風雪夜歸的劍身,竟然隨著自己的劍鋒所至,一寸寸化成雪花散開!
堅冰般的劍身在風中緩緩消散不見!
唯剩飄揚的大雪。
怎......麼......可......能?!
穆離淵在刹那間喪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因為他的九霄魂斷已經深深刺進了白衣之中......
沒有遇上劍氣、沒有遇上護身真氣、沒有遇上任何阻攔!
穆離淵根本收不回手!
這一劍太凶狠。穆離淵用出了畢生所有的力氣。
九霄魂斷狠狠貫穿江月白的身體、又帶著被穿透的身體繼續向前、深深紮進他身後的山壁岩石中,將他整個人向後釘在了山壁上!
太深了。
隻剩下劍柄還在穆離淵手中。
江月白五官七竅在這一刻同時湧出大股鮮血,淹沒了清冷的容顏、流遍了雪白的衣衫。
穆離淵被迫在咫尺之間的距離,看到這幅殘忍的畫麵。
“不......”穆離淵喃喃。
九霄魂斷的魔氣還在飄舞張揚,握在掌心的黑玉劍柄堅硬。
不是假的。
穆離淵忽感如墜冰窟。
山下響起陣陣此起彼伏的驚呼與喊叫!
但他已經聽不到。
鮮血順著九霄魂斷的劍身紋路流回來,穆離淵握劍的手染滿了鮮紅。
他唯一一次在師尊麵前,出劍未抖,竟是這樣一次。
怎會如此。
風雪夜歸,絕世名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這樣徹底、這樣完全地碎在誰的劍風之中!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九霄魂斷在鑄劍人的心頭血裡緩緩褪去黑紅魔色,露出了一段澄澈的碧藍。
在江月白飄蕩的白衣下閃閃發光。
穆離淵呼吸停滯,睜大了雙眼。
天機......天機劍?
天機劍!
他手裡拿的這把劍,竟然是,天機劍!!!
能斬斷天下一切神兵利刃的,天機劍。
一瞬間,所有紛雜的碎片閃過腦海,連接成串——
他的“幻境”其實是真實,彆人的“真實”才是幻境。
這把天機劍並沒有隨著他以為的“幻境”煙消雲散,而是在觸碰到他掌心的時候,就融進了九霄魂斷之中。
江月白給他的這把,才是真正的天機劍。
為什麼?
為什麼江月白騙了他那麼多次,為什麼這次卻沒有騙他!
穆離淵猛地抽回了手中長劍!
江月白的身體被帶起,又重新跌落,仰倒在了濺滿鮮血的山石上。他身前和肩頸的白衫被劍風撕裂,露出了鎖骨上尚未愈合的傷口。
帶血的銀環在月光下刺眼。
秦嫣的秘藥可以恢複修為靈力、愈合身上所有傷口,為什麼江月白要留下鎖骨的這處傷?這處如此屈辱的痕跡?
穆離淵還沒來得及問清楚。
但他知道永遠也聽不到答案了。
江月白的身體順著染血的石壁向下滑落。
穆離淵鬼使神差地俯身,接住了這具鮮血淋漓的身體。劍尖紮入泥土,勉強撐住了他自己也搖搖欲墜的身子。
帶血的手緩緩摸上穆離淵的劍刃——江月白用殘破的手指,幫他遮住了劍身上露出的那一小截碧藍色光芒,沒有讓遠處的修士看見。
“這是......”江月白抬起淌血的長睫,“我能給你最好的東西......”
山崖之上寒風呼號。
穆離淵覺得臉上濕冷,好像有落雨的水痕。
可是天沒有下雨。
江月白看著他,艱難地抬起另隻手,輕輕摸了摸他的側臉。
穆離淵記起,江月白以前也對他做過這樣的動作,在已經記憶模糊的當年。
小時候他哭,師尊便會這樣撫去他眼角的淚。
哭......?
穆離淵心頭一顫。
他流淚了?
他怎麼會流淚?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流淚?大仇得報,他該開懷大笑。
他該暢快淋漓、飲酒高歌!
他要離開這裡、他要去煉好天機劍、他要回到魔界去、他要大宴魔族、普天同慶!
可他一動也動不了。
江月白的眼眸湧滿了血,已經看不清眼前人,隻用流血的指腹摸索著穆離淵臉上那些淚痕。
“我的淵兒......”江月白的手緩緩垂落,在穆離淵的側臉留下了一道血印,“終於不用再恨了。”
晚衣的哭聲遠遠傳來:“不!不要——”
無數身影朝著此處結界奔來,但穆離淵什麼都看不見。
他隻看見雪白的衣衫四周騰起了淺金色光霧。
是周身靈脈化成的淡淡光芒,輕緩飄散在暗夜的落雪裡。
江月白自毀了靈元。
穆離淵覺得心頭腦海皆一片空白。他愣愣地伸手,去抓空氣裡飄揚的金色靈霧。
但它們太輕了、晚風又太大,飛散得到處都是。
怎麼都抓不住。
“不要走......”他祈求般地喃喃,像個無助的孩子,“不要走......”
他在說給飄遠的靈光、在說給風聽。
可晚風冷酷無情,瞬間將那些碎裂的靈霧吹散!
風帶走了懷裡人的溫度、吹乾淨了血腥味。
陰雲翻滾,空中飄起了真正的雪花。
“為什麼......”穆離淵收緊手臂,用力抱緊懷裡的人,但他知道他想留下的人已經不在了。
他忽然聲嘶力竭地大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