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月落參橫。
高層套房的管道時有時無地在寂靜長夜裡殘喘,呼呼送出的暖氣仿若要將住客如糖人般吹掉一層外殼。
“有人找上你了。”
“什麼?”韓亦正倚在落地的冰麵觀景窗旁出著神,半晌才偏回眸。
“就捕風捉影的幾張照片。”
不用她多問,沈悅已經把照片投在牆邊。
畫麵中央,兩道身影一明一暗著分明,唯獨麵龐的輪廓近乎相傾出虛影。
“人家沒打算發出去,探咱們這頭的口風為主。”沈悅收起平板,瞧向正主。
“暫時查不出來源,八成是私人雇傭......”
韓亦眉都沒沉,隻是眼瞼垂落間輕佻佻斂入幾片弧光。
想起來了,是個小姑娘,劇組殺青那天她去慰問,宴席半場跑來“請教”她。
好歹是母公司旗下的藝人,她看在同門份上應付幾句,事後再回想,光記得那小巧身形不住地點頭道謝,沒想換個角度竟像有兩分依偎的嫌疑。
再合著特調的光影,有心打個博人眼球的標題一點也不為過。
“緋聞”,對於當紅藝人最難逃的問題,正主身正也怕影子斜,還得避著身邊多少人追名逐利的欲念。
總有人想趁著年輕傍上捷徑,韓亦無疑是其中最快的一條。
墨綠的盒裡折出根煙,沈悅從對麵瞥見她瞼下分明的冷意與譏誚。
“是你管的新人?”禁欲的聲線在夜裡比人前壓得還沉。
自唇角流瀉的繾綣煙絲撲近窗前,模糊了星羅棋布的一片燈火。
星環集團,內地首屈一指的娛樂公司,每年數不清的訓練生如金沙在其中淘洗。
而這其中近乎四分之一要經由她手,沈悅,藝人經紀部的頭號責任人。
“當初她的合同就在我辦公室過了個夜,沒出一天就轉給下麵的人帶了,我記得是...B級合約,用不上我。”
回憶片刻,固然知道韓亦沒有問責的意味,但沈悅不背這個鍋。
“誰想到小姑娘兜兜轉轉粘到你這兒來了,怎麼樣,要不要試帶一下人家,小姑娘人美歌甜,和你相性應該不算差。圈子頂就這麼高,你是不好更上一層樓,但下麵的人可心心念念把你當攀雲梯。”
她忽然興起的玩笑,收獲的唯有一個冷白冷白的眼刀。
“跟他們說,林歌的合約中止,賠償金我出,其他的不用管。”
言下之意,她隻要把人調走,清者自清。照片刪與不刪,和她也沒關係了。
沈悅輕輕咂舌。解約的事——韓亦的話無疑有這個分量,生殺予奪。
B級的藝人,對於公司現階段屬於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潛力與成本尚在天平上衡量。
正常來說,不惹什麼亂子,B級的新人每年都能安安穩穩接上幾個優質通告,一點點在圈子裡混個眼熟,出眾的那麼幾個躋身二線不是問題。
然而優厚發展前景的背後,星環這麼個龐然大物少不了霸王條款,違約金固然是個保底,但損失實際八成都是藝人自己承擔。
冉冉升起的新星一夜間就被前輩折羽,不說前途儘毀,起碼將麵對的空窗期不下於一次整容失敗的重傷。
“這就不給人家機會了?查一查是誰拍的穩妥些,不然日後傳出去,你本來名聲也......”
沈女士語調深長,但其中不乏兩分幸災樂禍。
她知道韓影後的主意大概改不了。
沾花惹草的事圈裡哪兒不能範,小姑娘道行還沒兩年,偏把主意打到自家這位煞星身上,飛蛾撲火。
然而這火可一點不暖人心。
那攝魂奪魄的皮相下麵,大約是和她麵前那堵結了霜的鋼化玻璃難分伯仲的一片涼川。
“名聲既然不好,更不勞你我費心經營了,省事。”
沈悅哂笑一聲,也不多問。
隻心想眼前這位果真是個緋聞殺手,和她搭邊的緋聞往往活不過三天。
在她還要追著其餘小花擦屁股做公關的時期,韓亦早就形成了一套百毒不侵的自我管理係統。
乾練果決的風格,大約多少和她過往有關。
雖然從未傳出去過,但沈悅多少能猜出自家影後的身世。
韓亦從來不說,她也心照不宣地不提,就當蜂後身邊那隻最勤勞的小蜜蜂。
“天都要亮了,明天還有行程,不睡?”
“小心濃妝也遮不住黑眼圈,拍戲熬夜就算了,平時還是身體重要。”
韓亦沒吭聲地闔眼,半晌,睜眼問了句行程。
“上午有拍攝,下午主辦方邀請你去和網紅主播們互動,幫忙宣傳。”
“隻是邀請?”
“嗯,你不去我就拒了。”
沈悅得到了肯定的答複,於是在行程表上劃去一道。
是了,不在合同裡的內容,韓亦向來沒那麼慷慨。
遙夜沉沉,翻不完的文件,夥同房間裡清苦的煙絲高高吊起沈悅合不上的眼皮。
不知過了多久,她回頭再看,韓亦竟也依舊傍在窗邊。
似乎是察覺了她那探究的眸光,“不用管我,和彆人一起過夜我睡不著。”
沈悅特意看了眼桌邊的房卡:“這是我房間。”
“我知道。”
“你可以回自己房間。”
沉默片刻,韓大影後撚去猩紅明滅的火。
“你這裡暖氣足。”
“......”
沈悅覺著再沒有更糟糕的借口了,隻是從那個人嘴裡說出來,音調和咬字哪哪似乎都有股迫人信服的力量。
“對了,後天長宮劇組的麵試名單,要不要發過去給你一份?”
她問出口時,實際已經把整齊的表格彙進微信聊天裡。
韓亦掀掀眼皮,指尖撥著屏幕,目光輾轉在倒數幾行裡,一時凝出兩分活色生香。
沈悅沒想到真有能引起她注意的人,這個時間點劇組找人,大多數來麵試的都是科班出身的應屆生。
換句話說,無名小卒。
而後她才恍然。
倒是差點忘了,韓亦在京藝的表演係裡還掛著個導師的稱號,認識一兩個今年的畢業生也不稀奇。
幾乎難以聽聞的輕嗬後:“和我前任一個姓。”
沈悅倏然屏了口氣,麵色儘力如常。
心裡掀起千層浪。
半晌,韓亦語調很輕地銜著些許不滿,唱似地補了個下聯:
“名也一樣。”
舀著點暮色裡殘餘的月光,她柔潤細膩的甲尖倒勾著似要從名單裡撈起三個久彆的字來,揉撚成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