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史密斯是法穆鎮審判廷的廷長,克裡斯現在還在他管轄範圍內的審判塔裡,怎麼也不可能把關於米勒男爵的心裡話說出來。這跟鍋裡的魚挑釁廚師沒什麼區彆。
他隻能順著史密斯的話裝成無辜受到牽連的路人:“希望布雷爾大人能儘早抓到害死米勒夫人的凶手。”
史密斯藍色的眼睛冷冷地盯在克裡斯身上,像是在分辨他說的這句話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好一會,這位法穆鎮審判廷廷長終於有了離開的想法,這才收回目光,背過手去:“安心休息一段時間吧,盧卡斯先生,布雷爾會為你證明你的清白。在此之前,待在審判塔裡,也能受到法師們的保護,隻是需要花費一些食宿費用。但和人身安全比起來,錢財就顯得並不那麼重要了,不是嗎?”
倒也不是那麼不重要,他現在的錢都是找伊利亞借的,等回到坎德利爾,他除了羅德裡格公爵府的日常供給,又沒有什麼額外收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還清。史密斯不提錢還好,一提錢,克裡斯就想起自己這次遠行多了一項負債,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您說得對,史密斯大人。”就是對得讓人想給你一拳。
史密斯絲毫沒有感覺到克裡斯這一瞬間的情緒變化,隻是看克裡斯身上似乎真的沒有什麼自己預先設想的驚人秘密,他思索片刻,不再猶豫地走了出去。
親眼看著房間的門被完全關嚴後,克裡斯終於鬆了口氣。經曆了一次史密斯的突發性檢查,他才意識到,自己在法師們眼皮底下做小動作有多容易被發現。門口輪換的初級法師們或許還沒那麼敏銳,無法察覺卡帕斯那種水平的法術,但那些中級法師、高級法師們,可就難應付多了。雖然卡帕斯、克麗絲托等人不會說什麼,但史密斯一派可沒有對他表現出善意。在自己跟米勒夫人的死扯上了關係的情況下,克裡斯不覺得史密斯不會特彆關注自己的動向。更何況這個房間的門隨時隨地都能被外麵的人打開。
昨晚恐怕是因為大部分中高級法師都回去休息了,不在審判塔,剩下守衛的人都是一些初級法師,卡帕斯才能那麼安全地跟自己聊那麼久。可是今天他在大部分法師都還在審判塔裡的白天就急著點燃了卡帕斯給的蠟燭,所以史密斯很輕易地就發現了這邊的法術波動。
克裡斯深呼吸了一次,一邊慶幸史密斯沒在自己跟那本書對話的時候就開門進來,一邊在心裡告誡自己下次遇到類似的情況一定要提前把存在危險的因素考慮周全。
史密斯離開以後,剩下的半天裡都沒有人再來探視克裡斯。布雷爾倒是來詢問了一些米勒夫人死亡當天的情況,但這嚴格來講屬於審訊,並不算探視。他告訴克裡斯他們調查了米勒夫人在鎮東莊園裡的房間,發現了一些不能對他透露的線索,並向克裡斯承諾,他們一定會儘快查清事實真相,讓克裡斯能夠恢複自由,回到坎德利爾。
然而想起伊利亞說過已經向更高一級的地區中央審判廷申請了封鎖法穆鎮,克裡斯對在舊曆新年之前趕回坎德利爾不抱太大希望。
下午三點,外出的伊利亞和卡帕斯乘著馬車回到了審判塔。與他們一同到來的,還有一些來自鎮東的人。克裡斯從窗戶背後望過去,發現被帶下馬車的那些農奴們居然意外的有點麵熟,自己就在前不久見過他們。在卡洛斯的幻境裡。
這樣看來,幻境裡的人和物,似乎並不是全部來源於“幻覺”,而是有一定的現實支撐。意識到了一些端倪的克裡斯下意識皺起眉,沉默深思片刻後,又重新將目光投向塔下的隊伍。
這些來自鎮東的農奴和他從前在坎德利爾貧民區見到的貧民們相似,但並不完全相似。破破爛爛的單薄衣衫、皺紋遍布的疲憊臉孔,囊括可以被形容為“貧窮”的一切。這些人裡或許有十幾歲的、二十幾歲的,甚至三十幾歲的,但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他們人生已有的十幾年、二十幾年、三十幾年,都隻用在了塑造他們的促狹、潦倒上。以至於他們中的每一個,出現在克裡斯麵前時,都隻具備一種突出的特質——令人感到空洞、麻木,死氣沉沉的特質。這種久遠卻又似乎不痛不癢的病態可以傳遞,擴散到周邊的每一個人身上,令人意識到長久而不激烈的苦難,才是最為深刻的苦難。
他們呆板又木訥,即使走在由審判廷法師們組成的人群中,也不像是一群人,更像是一群羊、一群牛。
看著這隊農奴被引入審判塔,克裡斯無意識地握了握拳,垂下眼皮。他想起了昨天那棟被黑布和木板釘死的房屋,想起了屋子裡的夫婦和他們挨餓的小兒子,想起了克麗絲托說起“救助”方案時暗藏悲哀的神情。
“你在為他們而感到難過?”忽地,一道熟悉的聲音強行插|入了克裡斯的思緒。
意識到是誰在對自己說話後,克裡斯猛然轉過頭,這才發現落在書架之間的那本會說話的書已經重新開始自行翻動起來。它不知道用什麼方式突破了房間裡的接觸限製,竟然隔著禁製法術進入了克裡斯的思維。
不想被這本怪書看穿太多心思的克裡斯毫不猶豫地否認:“我並沒有因為他們感到難過。”
“說謊是一門高深的學問,你在這上麵似乎沒什麼天賦,”那本書的聲音變了個調,似乎是在對克裡斯的反應表達嘲諷,“你難過了。難過的情緒會從內到外地影響你的靈,對我們這些法術造物而言,任何愉快的情緒、悲傷的情緒,都非常好辨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