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裡斯在一月末被亞爾林萊因斯帶離法穆鎮,南約克瀚審判廷中央的法師接手了餘下的事務。由於克裡斯不是審判廷法師團的成員,沒有資格使用審判廷內部設立的傳送法陣,亞爾林和萊因斯不得不陪他一起乘馬車趕路。
離開法穆鎮的當天,克裡斯出鎮後隔著車窗玻璃往田野裡望去,發現有不少麵色灰白的窮人正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衫在林間行走。
“他們應該是在找能吃的東西,”被亞爾林安排和他同乘以便監視他的萊因斯用胳膊肘撐著車廂,輕飄飄地開口,“這個時節,過得差一點的窮人或農奴,大概已經沒剩多少口糧了。殿下覺得很新奇?不過也不奇怪,畢竟您從小生活在坎德利爾的羅德裡格公爵府裡,享受著衣食無憂的供奉。”
有段時間沒受到坎德利爾人的挖苦了,突然回到原先的境遇,克裡斯還有點不太習慣。他看了萊因斯一眼,倒沒有反駁什麼,隻是平靜地發問:“審判廷一直在宣傳邪惡信仰的危害性,按道理來說,應該沒有一個諾西亞人會不知道供奉邪惡必將招致災厄。任何由惡魔、邪靈,邪神發起的交易,人們需要付出的代價永遠高於他們收獲的東西。可總還是有人去嘗試。您覺得這是為什麼,萊因斯大人?”
萊因斯沒想到克裡斯會如此平靜又嚴肅地向自己發問,明明自己對他的態度也不算友善。但愣了幾分鐘後,這位坎德利爾審判廷大法師團裡的光係法師還是垂下眼睛,認真回答了克裡斯的問題:“因為欲望。”
“欲望?”克裡斯重複了一遍他的用詞。
“是的,欲望。隻有有欲望的人,才會被邪魔蠱惑、威脅,才會不惜付出巨大的代價,也要與邪魔達成交易,或是取悅邪神,獲得恩賜。”萊因斯水藍色的眸子裡覆上了一層陰影,但也隻是一瞬間。
克裡斯把手按在冰涼的玻璃車窗上,再次望向外麵的田野。馬車搖晃著,車輪與地麵摩擦,發出骨碌碌的響聲,有窮人因為克裡斯車隊的經過抬起頭,或者往一旁避讓。與乾淨、漂亮的馬車做對比,道路兩旁常年飽受貧窮煎熬的普通人顯出一種破敗臟汙的醜態,像是被富人家庭的少爺小姐們扔在垃圾桶裡沾上灰塵油漬後麵目全非的布娃娃——它們原本或許也是一些漂亮的布娃娃。
“達倫·米勒和史密斯·安德森或許是為了獲得恩賜,滿足自己的某種醜陋欲望才會供奉‘冥河之龍’。可是那些農奴,那些其他的普通人呢?您覺得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懷著一些醜陋肮臟的欲望,非達成不可,即使付出無比慘痛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肮臟的欲望當然每個人都會有,不過您說得對,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它們並不是非達成不可,並不比生命更重要,並不是隻要能達成,付出任何代價都值得。但有的時候還有一些欲望……它們或許並不是什麼肮臟醜陋的欲望,但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邪惡的力量扭曲、篡改,驅使著人去做一些不計後果的事。”萊因斯答完克裡斯的話才想起,自己和克裡斯好像不是這種能開開心心坐在一起閒聊的朋友關係。
然而。他都已經回答了,克裡斯也很快重新抬頭,看著他的眼睛追問:“我不明白。為什麼?”
“您的生長環境太安穩了,殿下。”萊因斯認命地歎了口氣,但想到克裡斯問這些問題似乎是真心誠意地在關心邪神信徒們的處境,他也不好意思繼續保持之前的態度了。
畢竟他跟克裡斯也沒什麼現實意義上的恩怨,從年紀上來講,他還算是克裡斯的半個長輩:“您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階級,有社會,有國家,還有種族。有時候一個人或許隻是想好好活著,但他從出生的時候起就是個窮人,甚至更糟糕一點,是個農奴。他想好好活著,但他沒有接受教育的機會,沒有經商的資本,隻能做好一個窮人,一個農奴,拿著那點微薄的收入忍饑挨餓一輩子,或是乾脆餓死某個在冬天。即使這個冬天安穩度過了,他依然要擔憂下個冬天。誰知道第二年的農場主老爺會不會突然想辦法克扣一些給他的糧食呢?”
“那些家夥或許隻是一群這樣的人,想要好好活著的人。但他們活著的時候,每分每秒都在擔心著下一秒就無法活下去,因此就連活著本身都變得令人痛苦起來。”
“也許他們隻是想活著,不用忍饑挨餓,不用擔驚受怕。”
克裡斯並非沒有看到萊因斯口中的現象,他隻是不明白這一切是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世界裡永遠都是富人欺壓窮人,貴族嘲弄出身低下的木匠。諾西亞人無一不曾對救主虔誠跪拜,但為什麼救主不肯救贖那些窮人的厄難。為什麼窮人們明知道信救贖無用,卻還是將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位所謂的神主身上。
明明讓他們接觸到“冥河之龍”的人是達倫·米勒,他們卻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和達倫是站在對立麵上的兩個階級,聽信了達倫的蠱惑開始供奉“冥河之龍”。
明明達倫·米勒本身,是他們所有苦難最直接的來源。
“也許是他們脖子上的繩子握在達倫·米勒手裡太久了。”克裡斯沒有把這些心裡話當著萊因斯的麵說出來,但《布利閔筆記》卻聽到了。
克裡斯沒回它什麼話,隻是抬手將車窗上的水汽抹開了。
法穆鎮鎮東米勒莊園外的亂石堆裡,克麗絲托跟隨著南約克瀚審判廷中央來的大法師清理了路上的積雪,停在一根插在地上的木頭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