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而扭曲的符文如河水般流動在坎德利爾審判廷中央高塔塔頂的門扉間,克裡斯“咚”一聲向前栽去。虛掩的門扉被下意識抬手尋找支撐點的克裡斯推開,於是世界在一瞬間發生了顛倒。
他在高塔壁畫癲狂的囈語中墮入黑暗,卻發現眼前很快又複現出白晝的微光。
一切歸於寂靜。
克裡斯在寂靜中睜眼,看到了一片刺目的白。
四下似乎是一段被細雪覆蓋的街道,但抬頭仍可以望見記憶中熟悉的高塔與皇城。教會為他擬定的審判日似乎從未到來過,他始終隻是原先那個諾西亞帝國卡斯蒂利亞皇室不受寵的皇三子。關於友人與法術的一切,都不過是孤獨的少年於夢境中為自己編織的童話。他缺衣少食,無人掛念。他靜靜地躺在雪地裡,感受著冬日刺骨的寒風,與燒灼理智的饑餓。
直至一隻枯槁乾瘦到幾乎隻剩下骨頭的手撫摸上他的額頭。
克裡斯記得這隻手。
“可憐的孩子,”枯槁的手溫柔地將克裡斯扶起,那具隻剩下皮包骨頭的老者身體,也輕輕地將克裡斯摟進了懷裡,“怎麼一個人躺在這裡?今年的冬天這麼冷,得找個能遮擋風雪的地方才行。”
弗羅琳奶奶……
克裡斯的視線在溫熱中模糊了一瞬間。但也就是這一瞬間,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眼前的一切,都是高塔為他捏造的幻境。
如記憶中一般,幻境中的弗羅琳奶奶將他背回了自己的住處。弗羅琳奶奶看不見,兒子女兒也早早地拋棄了她,她乾不了什麼賺錢的活計,隻能帶著自己破破爛爛的衣裳與廚具,在坎德利爾近郊,人造運河上的橋洞周圍流浪。好在人上了年紀之後胃口便不怎麼樣了,橋洞周邊的垃圾桶裡也總是能撿到些這樣那樣的臟麵包、爛菜葉。貧寒但樂觀地活下去,對弗羅琳奶奶而言暫時還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
弗羅琳奶奶將溫熱的湯水一勺一勺喂進凍僵的克裡斯嘴裡,克裡斯的身體漸漸回暖,唇舌也終於得到了解放。但他沒有第一時間開口,隻是靜靜地盯著眼前的幻象,試圖重新記起弗羅琳奶奶真正的模樣。
隻是時間似乎已經過去了太久,哪怕幻境將弗羅琳奶奶重新具現在了他麵前,他還是覺得老者的麵目已然如水霧般模糊。
目盲的老人用雙手撫過克裡斯臉上的每一寸皮膚。她的皮膚很粗糙,指骨硌人,指尖的繭皮有些翹起,仿佛一根根細小的木刺,這令克裡斯感到被她撫摸過的皮膚傳來一種刺痛。
但他並沒有躲開。
“是個可愛又可憐的孩子。”弗羅琳奶奶說。命運早早地奪走了她的雙眼,她隻能依靠觸覺辨彆事物。她看不見克裡斯身上貴族式的穿著,也看不見克裡斯傳聞中象征厄運的銀發黑瞳,她隻能“看見”克裡斯消瘦的臉龐和凍僵的身體。
給克裡斯喂完湯,她下一步應該要去清洗餐具了。克裡斯看著弗羅琳奶奶將貼在他臉頰上的右手抽回,佝僂著身體重新站起來,端起盤子往外走。外間的風雪呼嘯著,幾乎要將老人細弱的影子吞沒。
有那麼一瞬間,克裡斯甚至想要跟上去,衝進風雪中將弗羅琳奶奶帶回來。但他沒有。
他知道,一切都隻是高塔造就的幻境。弗羅琳奶奶已經去世好幾年了。
——於是幻境如風沙散。眼前一片暈白的克裡斯被抽離了全部的力氣,“咚”一聲跪倒在救主的神像腳下。
“克裡斯·卡斯蒂利亞,你是帶著原罪出生的孩子。”是教皇安德魯的聲音。
克裡斯無法抬起頭,但他卻似乎能看到遠在教堂裡的教皇安德魯,以及高居王座的皮埃爾二世。葉甫蓋尼、德米特爾,羅德裡格公爵,以及審判廷的霍朗·奎恩、戴納·勞倫斯,都化作他眼前的虛影,重疊在這尊高居坎德利爾中央審判塔頂層的救贖神像前。
安德魯沒有停止對他的指控。
安德魯說:“你是厄運的播撒者,傲慢與怠惰的奴仆。你為主所儘之心,不全於你為惡欲所儘之心。主賜予你健康,賜予你食物,而你卻不事感激,不敬上主。你又犯下貪婪之罪,將神侍的羽翼竊取,走向背離神的道路,放棄靈魂永恒的救贖。你是輕率的、癡愚的。而主未曾拋棄祂的孩子,祂仍將你的罪赦免,哪怕你從未視祂作永恒的天父。我為信仰堅定者祈禱,也為喪失信仰者祈禱。我將主的意誌傳達至人間,而你等需謹聽慎行。懺悔吧,主對祂的孩子永遠仁慈,永遠寬恕。”
仿佛是為了迎合安德魯的話,克裡斯身上的重壓感減輕了一瞬間。他終於能撐起身體,看清眼前神像三分之一的底座了。
但他並沒有順著安德魯的意思乖乖在神像前跪好,開始懺悔自己的罪行。相反,克裡斯抬起了一邊的膝蓋,將原先歪倒的跪姿變成了半跪。由於爬塔的過程太過折磨,這個動作對此時的克裡斯而言做起來不那麼容易,但他還是堅持著穩住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