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合時宜,但教皇的話令克裡斯有點想笑。
他見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教皇對無數人說過這樣的話。救贖的教義說,人生來有罪。隻有洗淨自己的罪惡,才能在死後得見上主,以獲真正的救贖。
可是造就七宗罪的諸神本身,難道就沒有原罪了嗎?
《布利閔筆記》試圖打斷克裡斯的思緒:“這座塔裡流竄的力量似乎可以放大人的情緒,暴露人內心最深處的欲望。克裡斯,你先冷靜一點。審判廷的言靈法師可以窺探你的想法,這場對你的審判裡不可能沒有心靈上的審視,對他們來說你這是瀆神的罪行!”
暴露人內心最深處的欲望?
克裡斯猛地回過神來,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狀態有些不對勁。前方那尊巨大的神像在他身上投下可怖的陰影,隻是一瞬間,克裡斯的後背便被冷汗浸濕了。
他怎麼能在救贖的審判塔裡想這些——
“我主救贖,求您寬恕我的淺薄……”這是第一次,在諾西亞這位被稱為“救贖”的神明麵前,克裡斯不受控製地發起抖來。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語氣中的虔誠,究竟是為了騙過教皇安德魯,騙過審判廷裡的言靈法師,還是為了騙過那位自稱“救贖”的“神”。
無上救主,他們仁慈的父。
神像投下的陰影搖晃了一瞬間,教皇安德魯的聲音從克裡斯耳邊遠去。克裡斯的感知重新被古老的絮語填滿。仿佛自那些虛空中的壁畫間墜落,克裡斯看到那尊沒有刻畫麵容的神像被光影所扭曲。層層疊疊的幻境將他包圍。未曾出事的安瑞克、伊利亞,記憶中斑駁的母親,幼年時的德米特爾,皮埃爾二世,都在這些幻覺中占有一席之地。而最終他所看到的,是在認識他後的第二年春天,凍死在坎德利爾城郊的弗羅琳奶奶。
緊接著,一切有關於厄運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將克裡斯淹沒。他抓不到救命的浮木,似乎下一秒就要溺斃。
安瑞克死於邪|教徒之手,伊利亞陷入沉睡詛咒,母親在生下他後以極快的速度衰弱下去,變成了一塊冷冰冰的墓碑,德米特爾也因此漸漸厭惡、遠離了他。而皮埃爾二世,他血緣上的父親,他們已經好幾年沒有說過什麼話了。克裡斯記得,上一次和皮埃爾二世單獨見麵,是在一位溫林頓的使者來到諾西亞的時候。那已經是很久以前了。
克裡斯的意識在幻境中墜地,而神對他的審判也終於落下了帷幕。
虛空中一道模糊而龐大的身影隱在光塵之後。它的氣息是溫和的,寬厚的。光塵中的聖劍落地,就這樣穿透了克裡斯脆弱的胸膛,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儀。一種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痛苦擊中了克裡斯,令克裡斯險些就要倒下。但那片光塵中的影子緊握著仍插|在克裡斯身上的聖劍,並不允許克裡斯倒下。
於是克裡斯無聲地喘息著,於幾乎要致人昏厥的劇痛中握住了聖劍的虛影。出於某種本能,他將頭抬起,往虛妄的光塵中望去。
光塵中的執劍者低頭俯視著他。它似乎比克裡斯想象得還要龐大,還要威嚴。但古怪的是,它的姿勢並不是任何一種克裡斯所知的,正常的執劍姿勢——他竟然雙膝跪倒,頭垂得極底。從克裡斯的角度看上去,就像一隻某幾個關節的提線斷掉了,因而在被傀儡師提起來後,呈現出詭異姿勢的老舊木偶。
克裡斯的視線頓了一下,緊接著便投向比它更高遠的地方。在無儘的虛空,在更深的虛妄中,克裡斯順著執劍者軟垂的脖子往上看,終於找到了意料之中的、十分不明顯的“傀絲”。
無數“傀絲”束縛著光塵中的執劍者,而更高遠的深黯籠罩住幕後之人真正的模樣。
不,準確來說,那家夥並不能稱為幕後之“人”。很顯然,它不是“人”。它或許是偽神,又或許……是高於偽神的什麼東西。
有某種溫熱的液體滴落,濺到了克裡斯手背上。克裡斯的理智慢慢回籠,遲鈍地反應過來,光塵中的執劍者似乎在流淚。
它的嘴唇張合了一下。
因為意識到這家夥的層次一定不低,接收它傳達的信息或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克裡斯下意識想捂住耳朵。隻可惜,這無濟於事。
克裡斯還是聽清了它的低語。
那種語言古老而又神秘,克裡斯竟然能領會其中的含義。
“我至高的主,你來自舊日的虛像,是父神最寵愛的受造物。你是主宰萬時的眾神之王,是千千萬萬種須臾與永恒。我將用一切來懺悔。我祈求您,虔誠地祈求您,結束這永無終止之日的折磨,結束對我等瀆神者的詛咒。”
克裡斯想起來了,這種語言,和《布利閔筆記》所傳遞給他的語言是同一種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