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鉤故意拖遝腳步抵達無罔閣時竟沒聽到屋裡傳來一聲怒斥,一聲亂響,屬實是意料之外。
這和裴寂以往動不動就亂罵人,砸東西以此發泄的火爆性子決然不同。
他剛抬腳進屋,就見所有的婢女奴仆靜悄悄的站在角落裡,低著頭一聲不敢多吭,屋裡的氛圍凝滯而僵硬。
再移目光,便見裴寂背對著站在一扇新白鵲勾金的屏風後,身影綽綽,玉冠珠落。
長長薄薄的衣紗透過屏風映出薄光,單單一抹欣長如玉樹的背影就足以讓人移不開目光。
“兄長,你……”裴鉤放輕腳步,一步步往前走去,提起心來,蹙眉喚道,“你無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
裴寂站在屏風後一動不動,身姿挺拔,聲如玉戈。
“直到今日,我終於看清了她的真麵目和她的心,既然她對我無意無情,我又何必再為她空灑熱血,費儘心力,白白的做些無用傻事。”
屏風後泄出一聲冷冷淡淡的嗤笑聲。
“小鉤,現在我很好,好的不能再好了,這輩子我都沒覺得這樣的好過。”他笑著說,話裡全是快活與解脫,字字透著輕快的意味。
可裴鉤聽了卻不覺輕鬆,反而愈發不忍,柔著聲的勸道:“兄長,你無需太過難受,區區一個不識趣的女殺手罷了,天底下如她一般的女子多如犛牛,不值得你為她一人黯然傷神至此。”
裴鉤慢慢向前移動,腳步放的極輕極慢,唯恐驚擾到他似的。
同時他輕聲撫慰道:“兄長,過段日子我便向天下廣發招親貼,為你在城裡舉辦最盛大的招親宴,兄長貌美勢強,又有一腔赤心,天底下配得上你的即便不是皇親富少也是江湖貴女,其中一定能挑上讓你中意的……”
“我為她黯然傷神?”裴寂背對著他挺直脊背,斷然反駁道,“她算什麼東西,也值得堂堂的裴寂為她難過?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離屏風隻有短短兩步的裴鉤,聽罷腳步一頓,目光深深的盯著屏風後的人,稍沉的嗓音有些微妙。
“哦?知她心不在你身,還欺騙你至今,兄長卻不怒反喜,當真麼?”
“當然不假!”
裴寂沒有回頭,語氣篤定:“我被她哄了一次又一次,早就耐心儘失,現在她的壞事全部敗露,今後便休想哄騙我半個字,這當然是值得高興的事,我甚至想大辦一場慶宴呢。”
裴鉤站在屏風前,與他隔著薄薄一麵屏紗,裡外都看不清對方。
繁複花紋後隻能依稀瞧見他朦朧的側臉,垂腰的黑發,和身旁垂下被寸寸捏緊的袖角。
他垂搭眼睫,默默無言的盯住裴寂袖角,許久未言,反而讓背對著的裴寂有些慌亂,佯作隨意的笑言開口。
“為了她,這半年來我已經忍得足夠多足夠久,快把我忍瘋了,幸好從今以後我不需再裝成乖順懂事的樣子以此討好她。”
他說著話,急慌慌的:“從今以後我還是我,這是多好的事啊,小鉤,你應該替我感到高興祝賀我才對,怎麼反而不說話了呢?”
“唔……這的確是件好事。”裴鉤挑了挑眉,可有可無的應道,“隻是兄長若還對她有意,想與她再續前緣,我也能想法子勸服她,讓她自願成為兄長的人。”
“我不想,我不願,我不要。”裴寂的袖角捏緊兩分,嚼穿齦血,恨意昭昭。
“一而再再而三拋棄我,不選擇我的人便是有眼也無珠,天底下的好女人遍地走,我為何必須選擇一個眼瞎心盲,處處不會討好我的蠢人?!”
“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他似乎被追問的怒極,斥聲大喊道,“我一點都不稀罕她,這輩子也不會再看她一眼,不然我裴寂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這個狠話有點耳熟啊。
裴鉤站在屏風前,心口有一股子雜亂而苦澀的複雜滋味逐漸漫上。
他無聲無言的凝視前方半響,才慢慢的開口道:“既然兄長已是徹底想通了,也不見絲毫傷心之色,看來我也不需憂慮過問。”
“當然。”裴寂乾巴巴的回答,“我堂堂八尺男兒,怎會為區區一個女人傷心過久?我一點事兒都沒有,你不必再為我操心憂慮。”
說著,他又催促道:“小鉤,快些回去休息吧,你今日來的這樣早肯定沒睡好覺,一會兒又該身子不舒坦要喝藥了。”
屏風前的裴鉤至始至終都沒有看到裴寂正臉一眼。
裴鉤雙目凝望麵前削瘦欣長的背影足足好半刻,心底卻有大片的苦意蔓延,如海水般倒灌而入,堪堪壓到了喉嚨管處。
感覺到快要崩塌的雜亂心緒,裴鉤抿了抿唇,便一聲不發的轉身離開。
再不走,有人就要撐不住了。
果然,裴鉤才走出門口,身旁跟隨的高巍忽然控製不住的低呼一聲。
“主子你?!”
裴鉤疑惑的回過眸子,就見高巍一臉膽戰心驚的望著自己,一副想扶他又不敢碰他的矛盾架勢,像是自己受了重傷不治,碰一下就會要了他的性命。
他的身子雖然孱弱易病,卻並未易碎脆弱至此,高巍也從未嚇的這般厲害過。
裴鉤剛要開口詢問,手腕上突兀傳來細碎的涼意。
他下意識低頭的去看,便見紛亂的水珠從天而降,砸落在他蒼白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