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啟四十三年,仲秋。
大盛,盛京城,太師府——雲竹軒。
這方的院落雖然不大,卻擁有著一處寧靜而優美的環境,足以讓人感受到內心的平和與安寧。
窗邊一檀木羅漢床上,身著梅竹紫色齊腰襦裙的女子側枕於窗沿休憩,她的肌膚潔白如雪,雙眸猶如一泓清亮的泉水,秀發及腰。如發端所戴之柳釵,更添一份清雅氣質,讓人自慚形穢,不敢褻瀆。
她凝望著小院中的一片金黃的落葉和那仍然堅韌不拔的竹子,她默默無言,暗自憂愁,思緒在心中盤旋。
垂花門外一粉衣女子手端糕點氣呼呼地慢步走進,將糕點放置於桌上,禮數周全地行了一禮,有條不紊地退到一旁。
沈念多少猜到她生氣的源頭,無奈歎道:“那些話不必放在心上,隨他們去吧。”
聽自家小姐如此說,曉南心裡更加難受:“小姐,再如何您也是老爺夫人親認的義女,他們怎能暗地裡編排主子是非。”
“我都沒氣,你為何要氣。”她頓了頓,“這話同我說說就好,可不要在外說。”
曉南:“是。”
沈念望了望天,從榻上坐直了身,修整一番得體,起身朝院子外緩步走去。
她穿過長廊,路過池塘,腳步快而不失禮節地往前廳趕去,身後的曉南幾乎跟不上她的步伐。
臨近前廳,沈念遠遠的便瞧見遠處站著兩排浴血奮戰至今方歸的——鐵甲麟,她及時止住腳步,矗立在涼亭等候。
半刻過去,屋內仍然靜悄悄的,沈念仍然固執地站著。
“吱呀——”又過了半刻,房門終於被推開,沈念虛弱嬌軟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傾斜了幾步,曉南急忙上前扶住她才穩定住身形。
眉目祥和的太傅蘇寧州還穿著一身紫袍鶴紋,與他並肩而行的就是當朝第一名將——言暮小將軍。
他身著一身閃閃發光的銀色戰甲,深邃而銳利的黑眸透露著無比堅定的信念,棱角分明的輪廓。
沈念一時看得入神,乃至於蘇寧州喚她都未聽見,不禁有些失態。
她快步上前,屈身作揖:“義父,言小將軍。”
蘇寧州虛扶了下,朝言暮介紹道:“這是臣收的義女,名為沈念。”
言暮踏出廳門的那一瞬間便注意到這個有些病懨懨的女子,尤其是她那雙如秋水般的眼眸,讓他想起了那個曾經陪伴他度過一段愉快愜意的姑娘。
他移開目光,淡然而道:“蘇太傅真是好福氣,竟有兩位風姿卓越的千金。”
一邊說著,一邊恭敬地拱手致意:“在下還有要事,改日再來府上拜訪,告辭。”
父女倆目送他帶著鐵甲麟離開,等人走遠蘇寧州領著沈念慢步朝書房走去,沈念中途遣走曉南,謹小慎微的跟著蘇寧州,一路無言。
打理花草的丫鬟掩耳盜鈴打量著沈念,何奈這種目光她早已習以為常,如今已然不在乎了。
沈念關緊房門,熟練地在一旁研磨,蘇寧州未提,她便等著。
半晌,沈念見蘇寧州執筆,如行雲流水一般在宣紙上寫下一個名字——“言暮”。
他微抬手,示意沈念坐下:“晚晚,言暮這個人從不與人結交,你換個選擇如何?”
沈念攥緊裙裾:“義父,如今朝中能幫女兒的隻有他。”
言暮手握兵權,戰功卓著,享有軍功,易得民心,這人是她兩年前便選好的。
她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即使冒著被言暮一劍割喉的風險,她也一定要試試。
沈念提起裙擺驀然跪下,眼眶泛紅:“義父,求您了……”
“你!”蘇寧州到底是心疼她的,訓斥的話終是咽了下去,“罷了……”
他掀開最上方的紙,重新拿起筆,一左一右工工整整地寫下“紀筱晚,言暮”。
他停下筆,深思熟慮了一會兒然後毫不猶豫的將“言暮”這個名字劃掉。
蘇寧州抬抬手,讓沈念起身:“明日辰時,他會去蘆台寺為死去的將士祈福,你也去為家裡人求個平安,我會讓玥兒陪你一起去。”
沈念懂得他的意思,讓蘇茗玥和她一起去無非是掩人耳目,她深深地磕了三個頭,這才起身。
蘇寧州看著她病弱的麵色,擺擺手:“你身子骨從小就不好,回去好好歇著。”
沈念俯身:“女兒告退。”
望著她那削弱的身影蘇寧州心裡便堵得慌,若是當年他能早點趕過去該有多好。
十三年前,在鹿山莊的郊外,蘇寧州尋到半截身軀埋在雪地裡的沈念,他冒著欺君的罪名,悄悄將她抱回府中。
暗地裡尋遍名醫,診治一個月終於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但自那以後她身體就一直病懨懨的。
三年前,他才將人收為義女,養在膝下,直到今日。
他行至窗前仰頭觀天,低喃:“紀兄啊,晚晚這孩子的倔脾氣倒與你一模一樣。”
太師府後院屹立著一方涼亭,仲秋至,花卉都蔫蔫的沒有興致綻放,金黃的錦鯉倒是在池塘裡遊得歡快,愜意自在。
沈念瞧著那亭中正滿心歡喜趴在圍沿邊喂魚,身著綠色蝶紋齊腰襦裙的人影,疑慮瞬間湧上心頭。
沈念步履輕巧地走到她身後,抬手製止欲行禮的侍女,溫柔的說:“玥兒,你現在不應該出現在府中。”
蘇茗玥心頭一驚,手裡未喂完的吃食掉進池塘,她苦惱地轉過身,抿了抿唇:“沈姐姐,是母親同意我留在府裡的,她知我不喜踏青便讓我留下,我說的都是真的!”
她低著頭,一口氣交代完前因後果,語速過快,連呼吸都有些急促。
見對方未作答,她悄悄地抬眸看了一眼,發現沈念正坐在石凳上品茶,微風拂過她的臉龐,帶起縷縷青絲。
杵在一旁的侍女芷西偷偷捂嘴笑著。
沈念動作儒雅地為蘇茗玥斟茶,輕輕推給她:“義父說,明日讓我們去蘆台寺為家裡人求個平安,可要去?”
“蘆台寺?”蘇茗玥麵露難色,在她身邊坐下,“聽說言小將軍也會去。”
沈念:“怎麼這副神情?”
蘇茗玥輕輕歎息,她從胭粉鋪子出來,回府的路上聽到不少關於言暮的傳聞。談他不近人情,身上帶著殺伐之氣,被譽為莽夫的人。
沈念大概明白了,聲音沉了幾分:“言小將軍護國佑民,卻得了這些稱號,還真是令人痛心。”
遠在邊疆的將士為國為民,守國護疆,幾年才歸一次家,這樣的人卻被百姓扣上“不近人情”的頭銜,真是寒了數十萬將士的心。
沈念藏於袖口的手緊握,深深掐進血肉,留下淡淡的印記。
“明日辰時。”沈念心疲,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我先回去了,可不要忘了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