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影似乎還未完全從藥效中緩過神,雖然沒有發狂將他從馬背上摔下來,卻有些不同尋常的興奮,跑了沒多遠,忽然背著衛聽瀾輕車熟路地躍進了叢林中。
衛聽瀾幾次嘗試控著韁繩,勒令它回到馬道上去,但追影不滿地晃了晃馬頭,仿佛認定了什麼似的一意孤行。
“怎麼回事。”衛聽瀾皺起了眉,“追影,你難道已經見過……”
話未說完,追影一躍而起,從林間跳了出來,然後更加歡騰地帶著他向前飛奔。
衛聽瀾果然遠遠地看見了一群人。
“欸,你們看,那馬怎麼又回來了?還帶了個人。”易鳴眼尖,最先瞧見了他。
有人議論道:“這人身上的甲衣,好像沾了血?”
易長風觀望幾眼,麵色嚴峻地吩咐道:“易鳴,你速去稟告公子。”
“是!”易鳴匆忙去了。
衛聽瀾到了近前,下馬站在追影身旁,不露聲色地打量這群人。
不是祝予懷的人。
前世他在祝府養過一陣子傷,但眼前這些人他並沒有印象。且祝予懷一向不喜奢靡,出門在外從來都是輕裝簡行,衛聽瀾依稀記得,前世他從雁安返京時就騎了匹馬,身邊隻帶了一個十分聒噪的小護衛。
而眼下這情形,一箱又一箱的行裝裝了好幾車,估計是哪個貪圖享樂的富家子弟出行。
衛聽瀾心中難免失望。
護衛們聚集起來,易長風握著刀柄戒備道:“來者何人?”
儘管希望渺茫,衛聽瀾還是站定了步,死馬當活馬醫地說道:“勞煩兄弟替我通報你家主人,我的主家是西北來的行商,我是主家的侍從。我們在圖南山遭了劫匪,有人不慎遭了暗算,中了毒。不知貴人可否施以援手,借我兩個大夫?來日我家主人必當登門道謝。”
衛聽瀾刻意提高了聲音,不遠處的馬車裡,剛得了易鳴稟告的祝予懷亦聽到了他的這番話。
“公子,這人不可輕信。”易鳴提醒道,“尋常行商哪兒雇得起這樣的好馬?他身上的甲胄看著也不簡單,是從哪兒撿的、搶的也未可知。”
德音有些擔憂:“公子,那人會不會是賊喊捉賊啊?”
祝予懷拍了拍她:“彆怕,我出去看看。”
德音再次給他穿戴好大氅和風領,又塞了個手爐給他。易鳴掀起車簾,輕手輕腳地扶他下車,又撐起了傘為他擋雪。
衛聽瀾等得已有些不耐煩,一手擺弄著韁繩,準備一被對方拒絕便立刻上馬離去。他憂心著高邈,心中有些惱火追影的自作主張。
祝予懷揣著手爐朝護衛們走去,看見人群之後,一個鬢發淩亂的少年牽著先前那匹四體修長的駿馬,魂不守舍地立著。他身上穿著染血玄甲,甲衣內的衣裳幾乎被雪水浸透了,結滿了細碎的冰霜。
看起來跟易鳴一般大,這副可憐樣子,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即便如此,他的脊背依然挺拔,昂著頭的側影像柄執拗桀驁的利劍,竟隱約能看出些淵渟嶽峙的氣勢來。
這樣一個孩子,若是因為什麼緣故落草為寇……著實有些可惜了。
祝予懷的心不由自主地軟了軟,轉頭讓易鳴從邊上的行裝裡卸下一個酒囊。
“很累了吧?”他向少年問道,“可要先喝點酒暖一暖?”
這聲音如同堤岸春柳繞住的風,輕飄飄地掠過雪幕。衛聽瀾身形一僵,愕然轉頭看去。
傘下,一個裹著霜色狐裘大氅的年輕人溫和地望著他,蒼白的臉埋了一小半在風領中。他舉著羊皮酒囊的那隻手骨節瘦削,關節泛著一點青,另一隻手則掩在大氅下,似乎十分畏寒。
衛聽瀾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看見了他袖口露出的那一點月白色。
是……祝予懷。
他一抬眼,正對上那如山泉般瀲灩的雙眼,平靜、毫無芥蒂,甚至含著笑——祝予懷顯然不認得他了。
衛聽瀾說不清此刻的心情是慶幸還是落寞,在這種關懷備至的目光之下,他甚至有種無處遁形的慌亂感。
祝予懷等了片刻不見他反應,微微挑了挑眉。
怎麼感覺這孩子是個傻的?
衛聽瀾發現祝予懷的手還舉著,忙亂地點頭道了聲謝,易長風便拿過酒囊拋給他。
衛聽瀾局促地用雙手接住,像想要掩飾什麼似的,匆忙地拔開蓋子就往嘴裡灌。
祝予懷笑了笑,等他喝完,試探地問道:“敢問小兄弟,是在圖南山何處遇到的劫匪?”
“劫匪?啊,是……是在西北脈。”衛聽瀾想起剛才胡謅的瞎話,捏著酒囊飄忽地挪開了目光,恰好瞧見邊上那個撐傘的年輕護衛。
他的視線頓了頓,神情一時間有些變換不定。
是易鳴。
彆人衛聽瀾不認得,但易鳴這張臉,他想忘記都難。前世祝予懷死後,這家夥不知道刺殺了自己多少次,跟塊膏藥似的趕不走甩不掉,煩不勝煩。
衛聽瀾無意跟這種死心眼的人計較前世的恩怨,反正那些刺殺沒一次得手過——隻是他現下看著易鳴站在祝予懷身旁,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易鳴一手撐著傘,一手虛護在祝予懷身側為他擋風雪,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好像這麼大個人能被風刮跑了似的。
至於嗎?
衛聽瀾微擰了下眉,又不動聲色地看了眼祝予懷。
他這回留了心,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祝予懷瘦了。
不但瘦了,麵色也淺淡蒼白,站在那兒就像是山間的晨霧,還真有種被風一吹就要散去的錯覺。
彆說是拿刀來捅自己,他看著竟像是連刀都提不動。
這是病了?
祝予懷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審視,卻有點弄不懂他眼神裡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好像從這少年眼中看出了一絲莫名的不滿。
祝予懷懷疑地低頭掃了自己一眼。難道是自己穿得太素,沒有穿金戴玉,對方嫌他不值得一搶?
怎麼著,這難道還是個劫富濟貧、看人下碟的山匪?
祝予懷心情複雜地頓了頓,繼續道:“你方才說,你的同伴中有人中毒,需要大夫?”
“正是。”衛聽瀾回過神來,此刻最要緊的事,是為高邈解毒。
他飛速地思考著該怎樣勸說祝予懷和自己一同前去救人,卻聽祝予懷向護衛吩咐:“去請方先生過來。”又轉頭向衛聽瀾解釋道:“在下的師兄常年雲遊行醫,見過不少怪病奇毒。他若願與你同去,或許能幫上忙。”
衛聽瀾有些詫異,遲疑地答道:“那……多謝。”
祝予懷笑道:“不必客氣。小兄弟如何稱呼?”
“我……”衛聽瀾一噎。
他習慣了對不信任的陌生人隱瞞身份,可誰能想到車裡的人就是祝予懷!
他的名字和朔西衛家綁在一起,現在才坦然相告,不就等於承認那方才說的什麼行商是胡謅的?
以祝予懷謹慎的性子,怕是又要費不少時間叫他自證身份。
衛聽瀾靈機一動:“我叫陳莽。”
祝予懷和煦地點頭:“陳小兄弟稍等片刻,我叫人去打點些可能用得上的藥物。”
幾個護衛領命而去,衛聽瀾道過謝,怕多說多錯,靜默地垂了眼。
祝予懷見穩住了他,嘴角噙著的微笑越發親和,走近兩步同他閒聊:“小兄弟的主家也是往澧京去?年節將至,是販年貨的麼?”
說著,他又露出幾分真誠的、恰到好處的疑惑:“你看著年紀不大,怎麼也出來走貨了?這山高路遠的,你們能趕得及在年前回鄉過節嗎?”
啊!我就知道。衛聽瀾在心裡嚎叫,真是麻煩!
他一邊在心裡努力編造自幼與家人離散、被姓高的行商收養的淒慘身世,一邊估量著越過那些護衛直接搶人的可能性。
還沒等他醞釀出一個天衣無縫的回答,鎧甲顛簸的聲音伴著馬蹄聲破開雪幕,遠處馬道上出現了幾個策馬趕來的士兵。
侯躍搓了搓凍僵的臉,瞧見遠處那麼一大群人,衛聽瀾安然無恙地立於其中,頓時激動地高聲呼喊:“衛小郎君!衛小郎君!可是大夫找著了?”
祝予懷抬眼望向遠處那些士兵,又回眸看了看僵在原地、耳根突然泛起可疑紅色的少年。
與衛聽瀾身上的玄鐵甲不同,那些士兵的盔甲是大燁戍邊將士的常見形製。圖南山好歹挨著澧京,盜匪再囂張,應該、不至於能搶到這麼多件吧……
“衛小郎君”的回聲還在山間回蕩,祝予懷隱約覺得這個姓氏好像三天兩頭在他耳旁打轉,好像,昨夜是不是剛講了個話本子來著?
他的神情變得愈發微妙,據說朔西衛家的幺子月前領旨回京受賞,眼前這孩子自稱是西北來的,身邊的烈馬怎麼看怎麼像戰馬,同夥疑似戍邊將士……
所以,話本子裡頭那個力能扛鼎的怒目金剛——
原來是個個頭還沒他高的青稚少年?
衛聽瀾杵在那兒,看見祝予懷先是恍然若悟,而後又一臉稀奇地朝他望來。那眼神盈盈有光,簡直像瞧見了什麼令人刮目相看的奇珍異獸。
衛聽瀾恨不能現在就把自己埋進雪裡。
祝予懷這人渾身上下最招人恨的便是那雙眼睛。哪怕不經意地朝人一瞥,那流轉的眸光都好似攢聚著星河,欲說還休地撩著人往裡栽跟頭。
衛聽瀾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幾乎想拔腿就走,可祝予懷的聲音似一道細線在他腳下一勾,鬼使神差地把他絆住了:“那個,陳小兄弟。”
祝予懷似是覺得這個稱謂頗有興味,輕笑道:“方才的酒……有你們朔西的好喝麼?”
衛聽瀾飛速地、近乎惱怒地掠了他一眼,低下頭恨恨地盯著腳下的積雪。
祝予懷那一聲帶著鼻音的輕笑,像誰壞心眼地在他身上點了把火,在他渾身上下燒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