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不輸梅 竹有什麼不好?(2 / 2)

深恩不負 臥底貓 4714 字 9個月前

“老李年紀大了,眼神怕是不好使了。”另一個太醫搶白道,“我看那小郎君情誌不舒,氣鬱失暢,要補補!”

幾人誰也不服誰地互相對視幾眼,呼啦啦衝著衛聽瀾一擁而上,爭著給他診脈去了。

沈闊失笑搖頭,剛要轉身離去,目光卻忽然被擱在藥箱上的一枚箭矢吸引了。方才太醫們圍著討論的,似乎就是這枚箭矢。

方未艾看他駐足凝視,疑惑道:“沈統領可是認得此箭?”

“噢,不認得。”沈闊抽回目光,搖了搖頭,“隻是覺得這箭的樣式有些稀奇罷了。”

方未艾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沒再多問。

入京那日,難得是晴天。雪落了幾日,滿城磚瓦儘白,城內卻不顯蕭瑟,反而熱鬨得驚人。

離除夕還有小半月,沿街店鋪就已參差地掛起了燈籠,街市上到處都是推車提籃的商販,空氣裡充斥著肉食果品的香氣,孩童追著賣竹馬小鼓各色玩具的小販跑。

衛聽瀾牽著祝予懷借他的馬,站在澧京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出神。

這般熱鬨,比朔西的年市要熱鬨得多了,可他身在其中,卻感受不到煙火氣,隻有一種恍如隔世的荒誕感。好像這一切都是鏡花水月,輕輕一碰就會煙消雲散。

方未艾及祝府護衛剛進城,便辭彆他們往祝府而去,沈闊把衛聽瀾送到府門前,也帶人回宮複命去了。

高邈麾下的士兵駐紮在京畿,預備年後啟程返回朔西,因而和衛聽瀾一同進京的,隻有他兄長從玄暉營調出來的十餘人,加一個毒素未清的高邈。

衛聽瀾站著不動,於思訓等人在後頭也就不好擅動,踟躕著不知該不該搬卸行李進府。

高邈從馬車裡探出頭來,催他道:“你杵風口做什麼?都到門口了,進去啊。”

衛聽瀾本能地不大想進去。

這宅子是多年前他老爹立了功,先帝賞下的,多年來隻有些守府的老人長住著。

以往每年年底,他大哥衛臨風代朔西都護府回京述職恭賀時,會在這裡住上幾日。今年朔西局勢緊張,衛臨風脫不開身,便派了高邈來,順帶把衛聽瀾也送了來。但是年後,高邈是要走的。

衛聽瀾在朔西出生長大,對這府邸並無感情。眼下望著這冰冷的門楣,空蕩蕩的院落,就像個深淵巨口要把他吞下去。門外熱熱鬨鬨,關了門就寂寥無聲,這就是澧京。

衛聽瀾鬼使神差地憶起祝予懷那間綠竹成蔭的院子。

前世他受了重傷,被帶回京後便在祝府養著,在那院子裡一直養到來年開春,住的還是祝予懷的臥房——祝予懷說那間屋子向陽,適合傷患。

那時,高邈死了,隨他來京的將士所剩無幾,玄暉營的十餘人中,有兩人傷重,熬了幾日便沒了,剩下的人都被就近安置在陽羽營養傷。

衛聽瀾孤身在祝府,身邊有關朔西的一切都如流水般逝去,隻剩下了一把劍。他執意要把那劍擱在床頭,整日整日地盯著它。他那時的樣子大約很可怕,偶爾把目光挪到照顧他的仆役身上時,那些人都戰戰兢兢,好似他不是個傷患,而是一隻隨時會暴起的野獸。

也隻有祝予懷不怕他。每到天晴時,祝予懷就讓人在窗邊置張竹榻,強行把他挪過去曬太陽,還會順手把他的劍也擱在窗台上。

好似不多曬曬,哪天他和他的劍就會一起發黴似的。

從那窗子往外能看見叢叢淡竹,清瘦孤高。北方竹子難養,雪一落,夜裡總聞折竹聲。祝予懷閒來無事,就愛在廊下置個小案畫竹。

“這般愛竹,”有一日,衛聽瀾啞著嗓子開了口,“怎麼不叫人清了枝葉上的雪。”

祝予懷聽得聲音,似有些詫異。他回首望了望,置筆走到簷下,隔著窗看他:“你方才說話了?”

這還是衛聽瀾在祝府醒來後,頭一回開口。若不是回京報官後知道了他的身份,祝予懷都要以為自己撿回了個啞巴。

衛聽瀾渾身動彈不得,不想被人看。他神情懨懨道:“走開些,你擋了我看竹。”

“彆吧。”祝予懷倚在窗緣,笑了,“住我的屋睡我的榻,現在為了看我的竹,要趕我走。好無情。”

衛聽瀾沒什麼情緒地望著他。

“行。你看吧。”祝予懷抱著胳膊往邊上一靠,隱在了窗後,“等你傷好了,在我這院裡搭個看台都行。”

祝予懷讓開了,衛聽瀾卻反而不想看了。他眼裡隻剩一片月白的衣角,那衣角上也繡著竹葉紋,在窗子邊緣忽隱忽現。

“聽聞澧京人人喜梅花。”衛聽瀾聲音沉悶,“你倒是愛竹成癡。”

“竹有什麼不好?”祝予懷的聲音從窗後傳來,似乎帶著笑,“琅玕之質,寧折不彎。竹不輸梅。”

琅玕之質,寧折不彎。

多年後每次午夜夢回,衛聽瀾總辨不清這一句說的究竟是竹,還是人。

他站在這恍如隔世的街道上,就仿佛站在了兩世的交界處。他想起前世那個冬陽天祝予懷畫好後放在他床頭的雪竹圖,又想起幾日前祝予懷擎著酒囊的那隻蒼白瘦削的手。

若非自己一意孤行,祝予懷他……本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