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公公將祝東旭三人送出崇文殿,引著幾人下了台階。天寒,祝東旭轉頭為祝予懷緊了緊身上的氅衣,輕拍他的肩:“往後入了台,也莫太勤勉,該偷懶時就偷懶,多顧著身體,莫叫你娘憂心。”
祝予懷被這反向勸學搞得哭笑不得:“孩兒隻是入台讀書而已,累不著的。再說,能不能過擢蘭試還是未知呢,您憂心得也太早了。”
“你若用心,文試必在前三甲。”祝東旭點了點他的額頭,笑中帶著幾分欣慰,“吾兒是璞中之玉!”
遠處高台上,年輕的太子憑欄而立,靜靜望著相視而笑的父子兩人。
“殿下您看,祝掌院身邊著霜色氅衣的那位郎君,便是傳聞中的白駒了。”內侍悄悄看了眼自家主子,大著膽子道,“往宮門去還要些功夫,殿下若是想見,現在過去也……”
趙元舜微微抬手:“不必了。”
內侍一頓,有些不解。
趙元舜注視著那個風姿清卓的身影:“皎皎白駒,在彼空穀,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果真是‘其人如玉’。他本可以安居山野,無需到這濁世中受苦的。”
內侍撓了撓頭:“殿下,澧京濁是濁了些,好歹熱鬨繁華。祝郎君在山裡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那才是受苦呢。”
趙元舜很輕地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內侍隱約覺得自己主子的心情並不好,卻又想不出緣由。
太子年少,麵上還是一團孩子氣,眉眼間已顯出幾分殊麗動人的顏色。宮人都說他生得極像先皇後,隻是性子端肅,不像先皇後那般親和。沉默不語時,總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趙元舜的視線挪到祝家父子身後一個墨衣少年身上,那少年麵無表情,福公公眉開眼笑地對他說話,他隻淡漠地點頭,目光似有若無地望著前麵,不知在看什麼。
內侍察言觀色道:“那位是……”
“孤知道他是誰。”趙元舜語氣平靜,“衛家二子,聽說有幾分本事。與孤一般年紀,隻帶著二十幾個家將就敢突襲敵軍。”
內侍小聲說:“確實是有些能耐。不過聽說這衛小郎君違抗父命,雖然僥幸斬殺了瓦丹的大將,卻險些有去無回。是以衛老都護非但沒有獎賞他,還將他痛斥了一頓。如此有勇無謀之人……想來比他兄長還是差了一些。”
“是麼。”趙元舜慢慢道,“孤卻聽聞,圖南山一案傷者甚眾,他孤身當先,也能毫發無傷。這樣的人,不在邊疆一展宏圖,卻……”
他微斂了眸,沒再說下去。
內侍有點捉摸不透自家殿下對此人的態度,不敢多話。
高台清寒,欄杆覆了薄霜。趙元舜站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冷,抬手攏了攏風領。他剛想開口說回去,就聽見身後傳來聲笑:“殿下怎麼站在這裡吹風?”
趙元舜轉過身看清來人,道:“二哥。”
趙鬆玄站在他幾步之外,聞聲笑了一笑,走至近前,頷首施了一禮:“臣從母妃那兒得了一副好棋子,特來尋殿下手談。”
他手裡拈著一黑一白兩枚棋子,輕送到趙元舜跟前。一枚是弗林墨玉,一枚是鶴陽白石,在他手裡交相輝映。
趙元舜看了幾眼,又稍稍仰頭,看向自己這位豐神俊逸的皇兄。
他雖不曾見過自己那位英年早逝的叔父,卻也聽人說起過先睿王趙奉璋的風姿,據說人如其名,奉璋峨峨,髦士攸宜。
趙鬆玄並非明安帝親生,相貌大約更肖似他的生父睿王。英氣逼人得不像個皇子,更像個揮斥方遒的將領。
追琢其章,金玉其相,莫過於此了。
趙元舜由衷地淺歎一聲,接過了那兩枚棋子:“玲瓏剔透,的確難得。”
兩人寒暄了幾句,說著話一同往回走去,內侍遠了幾步默默地跟著。
棋子光潔質膩,極適合拿在手裡把玩,趙元舜摸著便有些愛不釋手,麵上難得浮起真心實意的笑來,還將棋子拿起來對著光看。
趙鬆玄笑說:“殿下若是喜歡這棋,贏臣一局,臣便連著新得的棋盤一起贈給殿下。”
趙元舜放下手,搖頭失笑:“阿玉送的棋盤,二哥竟舍得拿出來贈人。她若知道了,怕是要生二哥的氣。”
“那也得殿下先贏了臣。”趙鬆玄調侃道,“不過臣以為,即便真把棋盤輸給了殿下,阿玉她大約也是願意的。”
趙元舜把玩著棋子的手一滯,朝他看去。
趙鬆玄一邊走著,一般饒有興致地賞著高台下的雪景,似乎隻是隨口閒談而已。
趙元舜張了張口,捏著棋子的手指收攏了些,最終隻垂下眼搖頭道:“二哥說笑了。”
出宮路上,祝予懷和衛聽瀾仍是沉默不言。
臨到宮門時,祝予懷腳步微頓,轉頭看著衛聽瀾欲言又止。
衛聽瀾便也停了步,抬眼看向他。
祝予懷有些不好意思:“也沒什麼事,就是你的追影,還有另幾位將士的戰馬,還在我府上。它們現下都挺好的……你不必憂心。”
衛聽瀾本想解釋追影其實是高邈的戰馬,但是祝予懷那雙眼睛如此專注地望著他,叫他下意識地就不想在彆的事上多費口舌。
衛聽瀾含糊地“嗯”了一聲:“你借給我的幾匹馬,也還在我府上。”
祝予懷笑起來:“也是。那改日我登門……”
“你待我有恩,該是我登門道謝才對。”衛聽瀾搶先道,“我並不忙。還是按你那封拜帖上的日子,介時我將馬匹送去你府上,順便將追影帶回來吧。”
“那好吧。”祝予懷彎了眉眼,“我府上還有些雁安帶來的茶葉,到時請你同飲。”
“好。”
兩人同時為這終於緩和的氛圍鬆了口氣,又對視了一眼。祝予懷看著他愣神的模樣,沒繃住笑出了聲。
走在前頭的祝東旭一頭霧水地回頭望來。
兩個少年並肩站在一處,一個微怔,一個輕笑,在這靜默的重重宮城之中,好似沉寂幽潭中倒映出的些微星光,搖曳起幾分叫人不忍打攪的好顏色。
宮門輕輕開啟,街市上的喧鬨隔著宮牆依稀傳來。冬日的熹微陽光打在祝予懷臉上,映得清素的臉透白如玉,眸光流轉間,微彎的眉宇也籠上了一層淡淡金色。
祝予懷很愛笑,衛聽瀾向來都知道。
他至今無法適應眼前這人病弱的模樣,卻仍在那雙風神奕奕的笑眸中,瞥見了前世那個意氣風發的祝予懷。
“門都開了,彆愣著了。”祝予懷站在光影中,拉了下他的衣袖,“一起走吧。”
衛聽瀾看著那光,不知為何鼻尖微酸,垂下眼,輕聲應了。
“好。”
德音拿著兩根糖葫蘆,坐馬車車轅上晃著腳。
遠遠看到走出宮門的祝予懷,她跳下車雀躍地跑過去:“公子!”
她嘴角還沾著點糖衣的碎渣,跑到近前,才認出了穿著官服的祝東旭:“祝大人!”
祝東旭昨日聽夫人誇了一宿的德音,眼下也像白撿了個女兒似的樂嗬:“哎,叫祝伯伯就好。德音怎麼來了?這糖葫蘆是給伯伯的嗎?”
德音點點頭,又往回一指:“是謝大哥買的。他今早翻牆的時候蹬掉了公子院牆上的磚,被曲爺爺給打了出來,實在沒辦法,專門買給你們賠罪的。”
幾人抬頭望去,謝幼旻躊躇地站在祝予懷的馬車邊,注意到他們的目光,努力咧嘴衝他們笑了笑。
德音小心張望了一眼,遮著臉悄聲說:“其實謝大哥還買了兩根糖葫蘆給我,讓我幫他說幾句好話,但是我吃完後想了半天,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公子,祝伯伯,你們能假裝我說過了嗎?”
祝東旭和祝予懷:“……”
很好,謝幼旻兩根糖葫蘆打了水漂。
祝東旭乾笑了兩聲,撫須歎息:“不怪你,換做是我,我也想不出能說什麼。”
衛聽瀾一直站在邊上,他的目光掠過遠處警惕地盯著他的易鳴、齜著大牙傻笑的謝幼旻,覺得那兩個傻子實在沒什麼可看的,最後還是落到了德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