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正麵開撕,誰也彆想笑著從陳……(1 / 2)

祠堂門口的空地前,新舊兩套班子麵對麵,像朝陽與落日般,一個漸烈如火,一個霧靄蒙灰。

權利和職能的交接,在這群早被架空了的擺設身上,便如角樓上早早落下的皂靴,心中已然做好了迎接另一隻落地的準備,然而在場景和主觀能動性上,他們設想了許多方案,卻沒有一種,是要當著全族老幼的麵,被這樣豪不留情的,一把將他們視為鎧甲的“榮譽章”撕毀捏碎,猝不及防的接受著全族,那些往日裡被他們蔑視、折辱,以及暗地裡欺淩,役使的弱勢族人前。

八個族老齊齊變了臉色,且不知崔閭是有意還是無意,挑選的成員裡,竟有半數以上,是曾被他們欺過,或役使過的族人後代或本尊,四目相對裡,總有種自己將要迎來報複與清算的深意眼神。

一種掀桌不講武德的憤怒,瞬間侵蝕了他們的內心,讓本各懷心思的幾人,直接當場抱團,齊齊衝崔閭發出了不滿的詰問。

“崔閭,你什麼意思?”

其中一人臉顯豬肝色,敦實如牛的體魄,似馬上就要衝著人直撞上去一樣,暴跳著連同其餘人喝問出了心中疑惑。

崔閭不是個有大規劃,和遠大抱負的人,他就跟之前曆任的族長繼承人一樣,是個對祖訓奉若圭臬的守舊派,禁一切思維跳躍,不安分守著族產過日子的聰慧人,所以全族上下,都知道能在他麵前得臉的,隻有性情愚鈍、木訥,易驅使,指哪往哪的老實者。

他更因自掃門前雪的性子,將大宅與群居的族人分割成兩半,有嚴格的族令禁止族人因生活艱難,或家門瑣事往大宅報,他穩固著族群生存的大方向,卻不耐處理族人生活的雞零狗碎,他就任族長期間,可以保證族人苟延殘喘的活著,卻拒絕往求助者身上施舍一文錢。

聽天由命,富貴憑己,是他常掛在嘴上,用來喝斥教訓求上門的族人親眷話術,想得到他的幫助,無疑是癡人說夢。

族群要延續,講究的是適者生存,如果在有族田出息的扶持下,仍還過不好日子的,那被末位淘汰,就不顯得無辜可憐了。

物競天擇在百年世家的傳承上,亦起著重要的戰略排布意義,隻有能在殘酷的生存麵前,仍能跟得上族中發展的家門,才有留存血脈的資格。

族群不養廢物,當然也不會讓這些廢物,成為一整個族群中尾大不掉的拖累。

這也就給了八個擺設的發揮餘地,覷著崔閭多餘與人廢話的性子,在冷心冷情的族長,與遍求不到幫助的族人中間,當著暖心調和兩邊牽線的中間人,賺足了族人的好感與口碑,是以,偶爾欺淩一兩個“不聽使喚的”,反顯得旁人不夠識相,不懂尊卑。

崔閭是不愛搭理人,這是他從小的遭遇形成的性格原因,後來當了族長,這種不搭話的冷漠性子,就成了高高在上的族長威信,可隻要能近他三寸地的,都知道他的心裡,族人的地位尊卑是沒有分的。

隻有輩分高低,沒有貴賤之分,同個姓氏,一個祖宗,賤人便是賤己。

無論窮苦還是困頓,是家有餘財還是薄產度日,在他這裡,都是同姓的族親,他不乾涉旁人因果,自然也不會因外在條件,來成為或踩或捧的相處標準。

可旁人不知道他內心的想法,隻看到他對族內事務上的處理手段,更不會知道,每次打著調和姿態入大宅的擺設們,在花廳冷板凳上坐足半日,出了門就可以兩手一攤,擺出無能為力的虛偽樣子,來揭示他們內心真實的挑撥與割裂親族關係的目地。

他們在崔閭麵前根本沒臉,卻可以在族人們麵前,擺出自己多麼重要有能耐的事實,兩麵三刀叫他們玩的相當溜,卻因為沒有造成什麼實質性的,有損族人利益的事情,被崔閭睜隻眼閉隻眼的放任了下去。

直到他們中有人乾了一件事,叫崔閭意識到不能再縱容他們狐假虎威了,同時也起了用人取代他們的心思。

於是,這一籌謀,便籌謀到了現在,也終於在他自認為合適的場合,與他們正式撕臉攤牌。

一群慣會看人下菜碟,靠欺瞞哄騙族人,自己卻躲起來吃香喝辣的渾人,有什麼資格再享受族裡供奉,更有什麼臉來以族老自居?

崔閭一招手,智囊團中便走出一年齡三十五六的中青代表,手中拿著一本裝訂好的懲名冊,麵無表情,低頭翻開,念,“崔開武,崔氏九堂常駐長老崔三堂第五世孫……”

崔氏九堂,一堂自然是族長一脈,嫡長嫡脈,餘下八堂都是嫡次組成的,享有世襲製的長老位。

在早前長老位還沒有被架空時,崔二堂和崔三堂是位同副族長的左右護堂使,比常席位上的另六堂,更具有話語權和族務行使權,如此,二三兩堂便一直以能代替另六堂說話的資格,站在崔閭麵前討價還價,可實際八堂相處運營的過程中,尤其到了權利職能被架空後,後六堂早不順前兩堂的自詡為尊之名了,中間的摩擦和小心思爭鬥,不過是不為旁人道而已。

崔閭從起了換人取代之念時起,就對他們內部結構進行了調查,早知道他們已經麵和心不和,分裂或至互相攻奸,也隻差一個機遇而已。

“崔長林?這是崔長林?我的個親娘唉,老料頭,崔老料,快、快往前來看,這是你家的長林?是你家的長林吧?”

崔老料個矮,人瘦,淹人堆裡就看不見了,此時卻忽聽有人叫,身體還被左右人使勁往前推,一個趔趄就被推出了人牆,衝到了圍觀人潮的最前頭,然後,就在空出一塊的場地中間,看到了從來灰頭土臉,在家裡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長子,此時一身青藍書生衫的,站在那個看見就恨不得繞道走的,叫人發怵的族長身後。

他嚇的差點沒站住,要不是被後一步推出來的老婆子攙住,非一屁股坐地上去不可,夫妻兩個不可置信的瞪著眼睛,看向那個一直被他們忽視的,放棄的認為是家中最沒出息的孩子。

長子又怎麼樣?

人跟被鋸了嘴的葫蘆一樣,既不會爹親娘愛的哄,也沒有成為家中驕傲的可能,除了會悶頭乾活,其他沒一樣能提得出手,這樣的人注定會成為家中的隱形存在,不被爹娘認可,得不到底下弟妹們的尊重,被壓榨被驅使是他唯一能在家中立足的價值。

“天佑十五年,崔開武為使長房斷契,聯合五大氏族之一的薑氏旁支,意圖敲詐族中財庫,勒索長房家底……”

隨著崔長林將往事漸次揭開,圍觀的族人炸了鍋般的沸騰了起來。

崔墉,一個早逝宗子悲慘身故的原由。

崔閭冷眼看著被指控的冷汗直冒的崔開武,聲音裡不帶半點溫度,“知道我是怎麼懷疑你的麼?崔開武,你做的非常隱秘,可是,你的氣性決定了你根本忍耐不了一丁點的……居功自傲……”

因為策劃了綁票案,可能最開始,他也隻是想從長房手裡拿一點好處,奈何所合作者卻想連根拔起,於是,並沒按事先商量好的那樣,拿到錢就放人,而是將人弄了個半死半殘,卻沒意料到老族長寧舍兒子不舍家財的狠法,最後隻得把傷重的不知死活的人丟了跑路。

“我初任族長位,你便到我麵前,一副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日邀功樣,時常在我麵前擺著功臣的傲慢樣,崔開武,我那時就很想問你,到底是什麼東西,能讓你以我的恩人自居?”

崔開武臉色瞬間煞白,在凝聚過來的諸多眼神中,竟有了一絲瑟縮樣。

崔閭捏著手上的翠玉板指,轉動間悠悠開口,“墉堂哥自幼便是我們兄弟中體魄最好的,他從小跟著護院隊長習武,平常三五人近不得身,那一年,他隨大伯母回外祖家,卻在半途被人敲暈了帶走,而大伯母被人送回了家,身上帶著一封萬兩黃金的贖人信紙,崔開武,你知道大伯當年的心情麼?你知道我揣著萬兩金票,去贖人的山裡找墉堂哥的心情麼?”

這就是大伯母棄養他的原由,因為他沒能全須全尾的將人帶回來,因為墉堂哥經過那次事之後,身體迅速走向衰敗,每日靠著流水的藥湯過活。

崔閭聲音有些微頓,望著湛藍的天空道,“你是不是至今不知道,那與你合作的人,為什麼會違反合約?並吞沒了原本屬於你的贖金?”

崔開武呼吸急促,一聲也發不出,便聽崔閭嗬嗬一聲道,“因為他的主子出事了,天佑十五年,大徵哀帝的第五子被五大姓接到了江州,取代了他前朝皇嗣的位置,於是他沒用了,被人關了起來,他派出去的手下狗急跳牆,根本再顧不得與你的約定,拿著得來的黃金,重金招江湖刀劍客救人殺人。”

那時他才十歲出頭,在風雲詭譎的江州界裡,隻是一個誰都注意不到的失怙失持的孤子,派他去送贖金,是因為他小,最沒威脅,還因為他沒親爹親娘相護,沒有人為他的生命安危出頭,他隻能靠自己在族裡爭活爭命。

這也是他根本不同情,那些有族田出息卻還過不好日子的人家,來求助的原因。

崔長林等崔閭話落,重又舉起手中的冊子開口,“大寧崇武八年,你聯合被趕出江州判逃成海寇的,原五大姓中的許氏賊子,欲故計重施的起底我崔氏財庫,在秦氏攜子歸寧的路上,截了她和次子崔仲浩,依然一開口便向大宅勒索萬兩黃金的要求。”

這就是崔閭最被人不恥,且後來導致他與秦氏夫妻不合的原因,他沒有像上任族長那樣妥協,並對歹徒放出了任殺任剮的狠話。

崔閭眼神殺意凜凜,“你與仲浩接近,一直在他耳邊離間我父子關係,導致他從小心思深沉,心性偏激,若非後來我強硬乾擾他與你的關係,他恐怕早被你教唆成了弑父弑兄的惡人,便是今日他偏聽偏信的性子,也有受你影響的原因,崔開武,你是真該死!”

陳年往事,不揭露,便是一派祥和,一但戳破了窗戶紙,這個親屬關係,便也到頭了。

不用崔長林再翻冊子,崔閭繼續道,“你為了替崔開壽的長子謀娶州府吳家的女兒,將心思動到了我家幼菱頭上,故意引著吳家的紈絝偶遇她,你算著我能扣住錢財不贖妻兒,一個幼女舍給人作妾也便舍了,可是崔開武,長痛與短痛的區彆,在於極刑與緩刑,賊寇殺人一刀了結,與人作妾一生儘毀,我便是再心疼錢財,也斷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女兒落入火坑,受一世折辱,所以,那一年你失算了,隻能送了自己女兒去消貴人火,嗬,你那時是不是挺恨我的?”

崔開武的種種算計,都因著他手裡有一份財產清單,保守估算,光大宅的地底就有百萬,他不甘啊,抓心撓肺的想據為已有。

崔閭聲音沉沉,“你第一次的算計,是在五大姓權利的更迭期,大伯很怕被人注意到,所以明明對綁票之事有諸多疑點,卻選擇了按瓢息事,你第二次的算計,又卡在新舊朝權利的交迭期,那時武皇帝正對各大世家動刀整頓,我明知道你裡通外敵,卻因為怕被按上通寇之罪,選擇了隱忍,崔開武,你看著敦厚忠實,可你的每一步都算好了誅連之罪,你知道大宅嫡係最在意的是什麼,所以你綁架著我跟大伯兩人,都對你的罪孽選擇隱瞞,你是不是很得意?躲在暗處裡看我跟大伯兩人,因為族中前途和族人性命,不得不嘔心瀝血的前後奔忙?”

崔開武倒退了一步,他感到了一種脅自性命的危機。

崔閭沉默了一瞬,眼神落在從祠堂裡呆呆往外看的次子身上,下一刻抬手輕搖,那護在他身周的護院們,便齊齊朝崔開武圍了上去。

崔開武迅速往後躲,試圖用另七個人的身體阻攔上前抓他的人,然而,那另七個人早在崔閭宣讀他罪狀的時候,遠離了他,這導致他周身直接空出了一塊地。

“你不能抓我,我……我女婿是江州吳家公子,我女兒她……”

崔閭眼神憐憫的看著他,“你女兒早就死了,你忘了麼?她被吳家那位公子失手掐死了。”

崔開武一屁股跌倒在祠堂門口,崔仲浩就站在他身後,萬般難以相信,當年綁票之事的背後,竟然藏著這樣深的算計,一時間整個人都陷入了恍惚,心沉沉的如墜深淵,那對父親的埋怨,和前日不容分說安排他後半輩子前途的不甘心,瞬間煙消雲散。

他腿一軟就跪了下來,眼淚刷的就衝出了眼眶。

崔長林手中的冊子,這會兒就跟閻王手中的生死薄一樣,這一日,被蒙在股裡的族人,頭一次看穿了所謂族老的真麵目。

“崔開壽,大徵天佑十六年,設計族兄崔開茂入賭坊,十日間陸續將祖產輸光,妻女險被抵債資……”

崔開茂家的小孫子從人群中出來,眼眶發紅的給的崔閭磕頭,“大爺爺,這是祖母臨終前一定要孫兒當眾給您磕的頭謝的恩,謝謝您當年從漕幫碼頭將她們接出來。”

圍觀的族人中,有人竊竊私語,“怎麼回事?開茂家的不是說,得一外地遊商相救麼?怎麼這事……”竟落到了族長身上?

崔長林繼續,“崔延彬,大寧崇武二年,以族老身份威逼在府衙做筆吏的崔弦,將本該判斬的五姓旁支一餘孽,判了流徙,結果導致那人途中逃脫,後府官查驗,崔弦被革職罷用,罰沒家財抵罪,崔弦從此消沉無誌,三十而終,留老母幼兒寡婦相伴。”

族中那哭瞎了雙眼的嬸娘,此時被孫兒寡媳攙著,顫顫巍巍的衝著崔閭的方向行福禮,她旁邊的孫兒則跪了下來,咚咚咚的開始磕頭。

崔長林再次繼續,“崔奉,大寧宣和四年,以要應和當今提倡經商的理念,暗裡集二十餘房族人家資,欲往荊南保川府謀求商機,結果卻被其拉來的合夥人騙走了所有錢財,導致集齊來的資金血本無歸,陷二十餘房族人生活無著,貧苦困頓,後經族長派人摸查,方知經商事假,謀騙錢財是真,崔奉表麵上與人一樣破家破財,實際上,二十餘房族人的家資早被他用來在京畿置了房產,並納妾畜婢生有庶子女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