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族裡的崔奉家的,一身素衣舊裳,帶著兒女擠在人堆裡,此時已經傻了,不可置信的瞪著讀講中的崔長林,身子已然搖搖欲墜,抖著嘴唇,“不可能、不可能的……”
崔閭再次招了手,那跟他一道來的,非常不起眼的一駕牛車上,一人被套了黑頭罩拉了下來,而同時,八名族長中的一人迅速以袖遮臉,欲往人堆裡紮,“三叔,你不出來解釋一下,奉堂弟的所做所為麼?你這些年,當也收了他不少好處吧?”
人群裡突發一陣騷亂,崔奉的妻子受不住刺激,眼一翻便昏死了過去,可崔奉連眼神都沒往她那瞄一眼,全程衝著崔閭嗚嗚的吭哧掙紮。
崔閭冷哼一聲,“既是我崔氏兒孫,無論嫡庶旁支,身為族長,我都有責問處置之權,崔奉,你欺滅親族,罔顧人倫,我要治你,以及你在外麵的妾侍子女,你有話說?”
崔奉被摘了塞口的汗巾子,聲音嘶啞,“我出族,我自請出族。”
出了族,你可沒有處置我的權利了吧?
崔閭嗬笑了一聲,點點頭,“元池,去報案,就說騙了我族二十餘戶家財的奸商已經找到,現交由官衙審理發落,另報予縣老爺知曉,崔奉已與我崔氏無關,打殺隨意!”
最後四個字一出,崔奉整個人生生打了個冷顫,腿一軟便跪了下來,匍匐的衝著崔閭磕頭求饒,“堂哥,大堂哥,我錯了,我錯了,你原諒我一時失言,饒我一回,饒我一回吧!”
卻絕口不提歸還那二十餘戶族人家資的事。
崔閭垂眼看他,“我為了逮你,可是給了漕幫一大筆錢,崔奉,把你從江對岸運過來實為不易,你一句叫我饒了你的話,就可以抵消那麼多族人困苦生活的血淚了?你看看你自己,過的豐裕富足,出行排場比我這個當族長的都大,我饒你?那些被你坑的家破人亡的族人能饒了你?”
怎麼可能?
從崔奉出現的那一刻起,本來還能壓抑住的人群,忽然就騷動了起來,不知誰喊了一句,“崔奉,我要殺了你!”
腥紅的眼睛,冒著殺氣沸騰的光,凶狠的瞪著崔奉,要不是崔家護院們死命攔著,那些激動的族人,早衝破了人牆,行打殺事實了。
突然,一聲高喝震響祠堂四周,“廢除世襲族老位,改為能者居之!”
是的,崔閭就是要讓全部族人,參與族老位的改製章程,如此,在事過境遷後,方不會有人質疑他選人的標準,更不會從心裡出現族長說了算的統一認知。
雖然從前就有族長一言堂的感覺,可經過了夢境洗禮的崔閭知道,族群想要發展壯大,就不能隻局限於一人之長,而是要集思廣義、納言進薦,他必須習慣在眾多有結果的諫言裡,挑選出最適合族人發展的路線,那麼最好的開端,就是要讓族人對族務具有切身體會的參與感。
他要讓他挑選的幫手,在新舊交替的過程裡,得到族人打心底裡的認可,這樣才能有助後續,關於族中事務改革的一切發展,確保他們不會在履行職能範圍內,遭受彆有用心人的阻攔和刁難。
乾脆一次性解決所有後顧之憂,他沒那麼多時間一個個的跟人解釋,事實勝於雄辯,隻要有眼睛的,就該知道支持新舊派裡的哪一方。
“崔閭,你敢動我,就彆怪我把大宅的秘密宣之於眾,哼,看你如今的吃喝享用,必是破了祖訓族規,祠堂在上,列祖列宗在上,你已無資格領導我族,就更沒資格廢除我等,若不想魚死網破,我勸你最好……”
三叔發了狠,昂著腦袋盯著崔閭嘶聲威脅。
崔閭定定的看著他,看了良久,久到三叔以為他要妥協,正準備露出一抹得勝後的微笑時,就聽崔閭道,“你以為,縣老爺那邊會庇護你?就憑你手中所謂的秘密?三叔,你年紀大了,腦子可能不大清楚,縣老爺與我可是同科舉子,他的官還是我給出錢補的,不然你以為就憑你每年百十兩的孝敬,他能跟你同桌而食,敬你為長?你想什麼呢?”
轟一聲響,祠堂門前的一片地上,所有聲音皆無。
崔閭是舉人身?
怎麼可能?
他們怎麼沒人知道?
當然沒有人知道,崔閭當年的舉人喜報,是和縣老爺一同在州府茶館裡接的,他攔住了想往崔氏族裡報的差爺,隻默默的接了喜報,尋了個沒人的時候,供進了祠堂而已。
從來沒人問,當然,他也就從來沒對彆人說。
連縣太爺受他資助,補到了他們縣裡來任職一事,都也隻是他跟縣太爺之間的秘密,不然,你猜他是怎麼找到藏匿在京畿裡的崔奉,又是怎麼把人騙去保川府的?還有這些族老欺上瞞下霸淩族人罪責的證據,又是哪來的?
嗬,地頭蛇的地盤上,隻會有地頭蛇願意供奉的“祠主”,彆人以為他受縣太爺轄製,可事實上他和縣太爺是互相鉗製,一個挪不了窩,一個翻不出花,互相隻能利用防備著來。
至少到現在目前為止,崔閭仍是縣太爺所不能棄的,最重要資源,至於崔三叔,也就一個自以為是的投機者而已。
崔閭眼神閃閃,“當今助農促商,並不遵循本官外調的常例,你們說,我若參與補官,會被補去哪裡?”
本官外調,怕的是地方派勾連保護,禍害一地百姓,可當今會用建設自己家鄉,更儘心儘力一說,扶持當地佐官就近行任免之事,崔閭若認真規劃,未嘗沒有能在州府各縣謀一缺半職的機會。
隻他暫時沒這個打算而已,卻不代表不能用這個未成的事實,來恐嚇威懾不服他管的族人。
兵不厭詐而已!
大寧宣和二十年秋,深秋,傳襲了百年的世襲製族老位,在崔氏族人一致的反對和聲討中,退出了崔氏族規族例,新的族權機構,崔氏宗族事務處理中心處,在崔閭的大力扶持下,成了宗族事務集中點,常駐有八名乾事,輔招若乾名跑腿辦事員,在宗祠旁的偏院裡,正式掛牌營業。
隔不多日,崔閭進了縣府,見到縣太爺的第一句話便是,“廉榷兄,想高升否?”
張廉榷一撩衣袍,伸手請茶,“如何升?”
崔閭笑的矜持,“我兒不日要出江,廉榷兄往京中述職時,可否捎帶一二?”
漕運上的那幫土匪,他不能冒險將小五的身家性命托出去,想到縣府每年年底要上京述職的事,便來了。
張廉榷沉吟,並不在這事上為難他,點頭道,“可以,順手的事。”
崔閭也痛快,直接給了他一個匣子,“我兒元逸兩個月後參加小考,至鄉試當有所斬獲,屆時我希望廉榷兄能做他的保人,為他舉官。”
是的,崔家大宅裡,真正要舉官的,隻有也隻會是崔元逸,他那天不過就是口嗨嚇人來的。
無所不用其及,能把人通通治順溜了就行。
崔閭捏著茶盞道,“當今鼓勵農商,咱們縣也當跟緊當今腳步才行,依我看,那縣中的坊市太小太窄了,當擴建擴容,大力引入外商物什,豐富我縣人□□躍度才好。”
張廉榷都驚了,他才收到的朝廷邸報,這崔閭怎麼就知道當今的決策動向了?
難不成,他除了資助自己,還另外資助過彆人?
然後,有人比他先一步的爬到了高位,開始回饋崔閭的資助之恩了?
張廉榷瞬間收起了散漫心態,正色點頭道,“是,閭公眼光卓絕,見解高瞻,與本縣意見甚合、甚合!”
崔閭挑眉,有些意外張廉榷的姿態。
有點子不一樣呢!
聽說當今治官嚴謹,看來這張廉榷當也受到了上官的敲打,居然沒問他要擴展坊市的經費,那他揣來的銀票,還要不要拿出來?
嘖,最近花錢如流水,有點子心疼,還是再擱懷裡捂一捂吧!
也不知碼頭那邊的事談的怎麼樣了,嘖,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潑皮,還是得另想辦法弄一弄,不能亂叫他們開價碼。
覷著張廉榷的態度,崔閭笑的一臉和藹,“聽說府台大人最近春風得意,喜得新婦?”
張廉榷頭一點,“是,我等同僚準備了賀禮,三日後去州府吃酒。”
納妾擺酒,多好的收禮名頭啊!
崔閭頷首輕聲道,“不知我可有機會,進到府台大人府上恭賀一聲?”
他得讓碼頭上的那些潑皮親眼看見,他也是有資格出入府台大人府宴上的客人,不是什麼財大氣粗的土老帽,要學會適可而止,否則……
“可,那三日後閭公便隨本縣一起去給府台大人道賀。”
張廉榷眼神閃閃,笑的一臉開懷。
太好了,如此他就不用準備禮物了,又能省下一筆開銷去京裡活動了。
雙方很滿意,雙方一拍即合,雙方相視而笑。
“嗬~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