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閭和張廉榷的關係,怎麼說呢?按常理來講,當是處成外姓兄弟或知己來的。
而事實上,在前十幾年間,兩人處的相當好,年節來往,子女家眷走動,都非常親密,他在張廉榷的舉官路上,不止是光出銀子的一方,還偶爾做了幕僚的活。
張廉榷當年補的是隔壁縣主薄一職,因未參加會試洗禮,在主官的競爭力上,天然就矮了進士及第,哪怕隻是三甲吊車尾的那類人一頭,被生生按在主薄的位置上八年,再怎麼活動也升不上去。
崔閭在他補官之前就曾勸過,好歹去會試場上走一遭,便是不中,也能混個同科同門,奈何張廉榷當年家中實在困頓,已經到了他再不出門謀發展,便無米下鍋的窘迫。
他急需要一個職缺來回饋父母妻兒,舉人身已經是他當年能夠得上的,性價比最高的名頭了,他沒有精力再浪費在會試上,他需要讓漸已長成的子女,和年已老邁的父母,因為他的身份抬頭挺胸,與有榮焉的過日子。
所以,他幾乎算是卑微懇求的,與崔閭開口要銀子活動,看不上典史職,也不願將就配額多的巡檢吏,他單隻瞄著縣丞和縣教諭搞,可這兩個職缺向來就是地方派裡,不成文也不記錄在冊的祖傳職位,每個縣上的這兩個官缺,都是當地州府轄下直管任免的親信,他一個沒有背景,連家底也沒有的小舉人,再花銀子,人家也不可能將這兩個職位讓一個給他。
崔閭坐在回府的馬車上,風將車簾掀起,露出並不怎麼繁茂的街市,來來往往的百姓,有半數以上他都能叫出名字,這就是人流動不大的原因,碰頭見的基本都沾親帶故。
這是他每次從張廉榷那邊出來後,習慣的思考方式,讓馬車搖晃著走一走他熟悉的街坊,看一看來往匆匆討生活的人,警告自己一定不要再輕易與人深交,推心置腹。
張廉榷久久不能從主薄位往上升,心中積怨,終於在一次酒後,衝著崔閭發火潑怨,怪他當年出手小氣,沒有鼎力相幫,叫他錯失了縣丞一職。
可他明明清楚,那個時候已經不是花銀子能解決的事了,是州府同知那邊卡了他,已經明確托人上門說親,要讓他將女兒嫁入同知大人家,給他的病秧子兒子衝喜,隻要他這邊同意婚事,他就能立刻補上縣丞位,隔年就能讓他坐一縣主官,也就是縣令位。
而讓崔閭覺得這人可交的原因,也正是這次,他回絕了同知家的親事,接下了形同羞辱的縣主薄一職,並在期間兢兢業業的乾了多年。
那個新舊朝交替的混亂時間,舊官被貶,新官拯待上位,恩科攫取的舉子撒出去都不夠補充被革掉的空缺,像縣主薄以及更下一層的吏員,都隻要秀才身即可,張廉榷以舉人身補任主薄一職,放給人的信號,就是身後無人也無財。
小小的縣衙裡也是會拉幫結派的,縣令自然穩坐釣魚台,底下的縣丞和縣教諭分庭抗禮,縣主薄若按舉人身補錄,那他就是縣令的親信助力,用好了就能和另兩個掰一掰手腕,然而,張廉榷並沒有成為縣令的親信,他既沒錢去籠絡下層的胥吏,也沒有太出色的手腕去與另兩人比劃比劃,縣令看他是個“樸實的平庸”者,便自己另花錢請了師爺,將他真正丟在了乾實事的工位上,於是,他也隻能靠實乾保住職位不被頂替。
人啊,一無所有的時候,便隻求三餐飽飯,偶爾一頓葷腥,便隻覺人間美味,那時崔閭在族中沒有可交之輩,彆看滿目皆親族,然恨人有怕人富的陰暗心理,讓他成為了親族裡被羨慕嫉妒的對象,那時間覷著他四顧無著的境地,上門打秋風的險將門檻踏破,後來他才從那些虛偽的笑意裡,體味出了自己在彆人眼裡,其實隻是一個好占便宜的傻冒。
年輕的崔閭對親族還有著些許的依戀,這個叔那個弟的,在他心裡還是親屬,至少在他們熱情的圍在自己身邊時,會短暫的讓他感受到一絲家人的溫暖,亦能些微填補一些失怙失恃的空虛。
張廉榷的出現,讓他察覺到了族親同輩們的情感敷衍,真誠可以堪破一切虛妄,在全心誠意信賴他的張廉榷的對比下,族中那些帶著麵具的示好,和真心想要從他兜裡掏錢的行為,讓他真正體味出了金錢的魅力,也真正殺死了他對族親和諧友愛共創美好生活的期待。
然而,人生的長河,就存在著多變的狀態,同樣一個人,會用真心教他分辨好耐人,也會轉身用比旁人更深的心計,教會他人心相背,不為己遭天誅的事實。
崔閭的馬車緩緩停在家門口,正瞧見孫兒崔濟領著幾個玩伴來家裡,見他下車,忙跑著到了身邊,仰臉叫他,“祖父,母親說我可以邀朋友來家裡開小宴,說以後都可以,您給了孫兒好多好多錢,都是可以花用的,是不是?”
小小孩童的眼裡亮的光,灼的崔閭心頭發燙,他彎下腰用大掌揉了他的腦袋,笑的溫和,“是,以後有要好的朋友都可以喊來家裡玩,如果嫌家裡小了,也可以去郊上的莊裡玩,祖父讓你誠爺爺準備了燒烤爐和架子,你們玩累了可以自己烤肉吃,想用什麼去跟你母親說。”
崔濟今年九歲,是次子崔仲浩的長子,平日裡被個優秀的堂兄比著,少有能見他出門玩的時候,本該性子好動的年紀,被老二夫妻硬關在房內讀書,不到十五就悶出了心病,鬱鬱不得的沒了命。
崔閭這次重罰次子,也有敲打他夫妻二人的意思,醒後的那一個月時間,每日讓崔濟到他跟前捧湯熬藥,打著替父敬孝的名頭,替這個孩子放鬆舒緩一些讀書壓力,於是便有了他現在,敢衝他麵前直接了當問原由的膽子,放從前這孩子怕早躲開了。
崔濟搖著身子笑的開心,崔閭卻注意到他身後的一個小人,笑著招了招手,“是元溪啊?今日你母親倒是放你出門玩了?”
崔元溪上前一步,躬身規規矩矩的給崔閭問好,“大伯伯,我母親交待我見著您一定要說感謝的話,您給我們家分了田,還賒了耕種工具,我祖母今年可輕省了好多,身體也會養的很好很好的,謝謝大伯。”
他今年也十三了,若按正常程序,已經可以下場考一考童生試了,可惜他家的轉折,就在他父親徇私失職後。
他就是崔弦的遺腹子,彆看他年紀小,輩分卻是和他長子元逸一個輩的,崔濟得管他叫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