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歌(七) “月黑風高,宜屍變。”……(1 / 2)

太歲 priest 5347 字 7個月前

“籲——”奚平手忙腳亂地拽住他突然發瘋的馬。

馬帶起的風刮掉了旁邊古槐上的“悼亡詞”,破破爛爛的白紙臭烘烘地糊到了奚平臉上。他一手死拽住馬,一手將那破紙扯了下來,見上麵還有大作一篇,寫道是:

安樂鄉是美人堆,玉體橫陳隨意窺。

來年青苔綠一片,幾個王八幾個龜。

奚平:“呸!”

馬又往前衝了數丈,險些踩了彆人的墳頭。高高揚起前蹄,它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破了音,嘶鳴出了驢叫。

可惜主人並非知音,沒懂它的意思,還給了它一腳。

“蠢東西,往哪瞎跑!”

安樂鄉裡地形不複雜,圍著墓園有一圈人工修鑿的石板路,能過馬車,裡頭都是四通八達的小土路,給那些憑吊香魂的“騷人”們踩踏出來的。

將離的馬車沒停在外麵,肯定是進了園裡,車進來隻能在外圈的石板路上走,繞著石板路溜一圈準能碰見。奚平這麼想著,就連打再罵地逼著馬跑了起來。

可是跑著跑著,他覺出了不對。

安樂鄉……有這麼大嗎?

奚平印象裡,大路小路加在一起,拿腿逛一遍也花不了三刻,可他快馬跑了半天,卻連一圈石板路也沒跑完——他進來的那個入口也找不到了。

天眼看要黑,霧越來越重,奚平有種錯覺,好像眼前的石板路被什麼人截斷了頭尾,圍成了個無窮無儘的環。再看周遭,滄桑的古槐與古柏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濃稠的霧充斥在枝杈間,三尺之外什麼就都看不清了,樹影都成了幢幢的鬼影。

第三次經過一條岔出去的小路時,奚平勒住了馬,嘀咕道:“我總覺得見到這條路好幾次了,你覺得呢?”

馬拉著張兩尺長的臉,尖著嗓子,又回了他一聲驢叫。

然而除了這條反複出現的小土路,一成不變的石板路上再沒有彆的分岔了。

奚平想了想:“走,瞧瞧去……嘿,我說走!”

他勇往直前,他的馬玩命往後縮,死活不肯挪。

奚平跟它較了會兒勁,實在是支使不動這沒出息的大畜生,隻好將馬拴在路邊樹上,宣布今年侯府年夜飯桌上必有它“一盤之地”。

然後他把自己袍角一紮,乾脆邁開腿走了進去。

“鬼打牆”的傳說,奚平是聽過的,在這傻繞,不定繞到猴年馬月去。他倒要進去看看是何方豔鬼垂涎少爺英俊,非得把他困在這。

奚平沒打算夜不歸宿,也沒帶燈,身上隻有個兩寸長的翡翠“火絨盒”(注)——平時給他老祖母點煙鬥用的。

他晃了晃火絨盒,感覺快沒油了,按下機簧,鍍月金的齒輪帶著火鋼,老驢拉車似的轉了半天才有點熱度,明火是彈不出來了。奚平撿了根木棍試了試,太濕點不著,就丟在一邊,摸瞎往樹叢深處走去。

他不害怕,也沒把小路兩側的大小墳堆放在眼裡。

樹叢將墓地遮得終年不見天日,埋著一輩子不見天日的人。她們從生到死,好像隻是從一口棺材挪到了另一口棺材,一直沉默,死後還要在漫天荒謬的意/淫裡繼續沉默。奚平一邊走,一邊順手將樹上吊死鬼似的耷拉下來的淫詞豔賦撕下來,心想這些鬼要真是作祟的料,早該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了,還用在安樂鄉裡受這等鳥氣?

用鬼打牆引他過來,多半是有冤情要訴。

不過周圍還是安靜得讓人不舒服,又黑,腳底下老打磕絆。奚平罵罵咧咧地摸索了一會兒,感覺自己太暴躁了,在芳魂們麵前口吐那麼多“蓮花”不合適,於是他打算吹首小曲靜靜心。

一時腦子抽筋,他吹起了王保常和董璋臨死前唱的那首《還魂調》。

《還魂調》是民間口口相傳的,版本眾多,大概有個輪廓,具體細節,還得在嚎喪的時候自行發揮。

“餘甘公”版的《還魂調》彆的不說,悅耳動聽這方麵絕對完勝坊間其他。

就在奚平自我陶醉的時候,忽然,他發現自己的口哨聲起了“回音”。

他倏地住了嘴,那“回音”卻慢了半拍才停,奚平頭皮一炸,一把按住腰間裝飾用的劍。

有人在樹叢中悄悄跟著他,還學他吹口哨!

與此同時,那學他吹口哨的也知道自己被發現了,樹叢中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那人往林深處鑽去了!

饒是奚平一顆狗膽能包天,後脊梁骨也有點發麻,本能地想往反方向跑。

可就在這時,他發現前麵不遠處有一縷燈光,紮透了霧氣,腳步聲隨著燈光響起,朝他這邊來了。

一頭是半夜在墳地樹叢裡學他吹口哨……不知道是人還是什麼東西,另一頭是提著燈沿路慢慢走的人,按照常理,怎麼看都是後者正常一點。那說不定是跟他一樣困在墓地裡的掃墓人,說不定是將離他們。

可電光石火間,奚平卻也扭頭往樹叢中鑽去了。

他天生比普通人耳聰目明,再加上從小愛玩各種樂器,對聲音非常敏感,能從幾十個樂工琴師的合奏裡聽出誰錯了個音。方才學他吹口哨的人一動,他就從那動靜裡聽出對方體型很小,被發現以後跑得頗為慌張。

但另一邊,從那燈離地麵的高度就大致能看出提燈人的個頭,將離和守墓老人都絕對沒有這麼高挑,更不可能是那羅鍋車夫。

要知道這林中小路可不像石板路那麼平整,奚平自己都崴了好幾次腳,再加上大霧,就算有燈,腳步聲能穩成這樣嗎?

一邊不知深淺,一邊聽起來至少可以用蠻力克製,奚平飛快地掂量了一下,果斷選了軟柿子捏。

他往密林裡一鑽,本來是躲避提燈人,那學他吹口哨的卻以為奚平在追自己,開始瘋狂逃竄。人在緊張的情況下,腿往往比腦子快,有人追就會本能跑,有人跑也會本能地往上攆。奚平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循聲追了出去。

他個高腿長,算是非常能跑的了,可追了一會兒,奚平卻開始懷疑自己追的是隻大馬猴……那東西好像隻有半個人高,跑的卻比狗都快!

他心裡不由得打起鼓,這到底是個什麼妖怪?

忽然,奚平腳下磕到了一條從地麵凸起的古樹根,整個人橫著飛了出去,正好捕捉到了那逃竄的黑影。他順勢拿自己的佩劍一掄,掃到了一具身體,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兩人一起撲倒在地上。

然後奚平看清了自己抓到的“東西”,震驚了——

那居然是個孩子……人孩子!

他抓住的是一個梳著總角的小男孩,站起來可能還不到他的腰,一雙葡萄似的眼溜圓,眼與眉相距甚遠,是天生一副驚奇懵懂的表情。

半夜三更,一個小孩子,怎會在野墳地裡亂晃?

就在這時,奚平聽見不遠處有馬蹄刨地的動靜,還沒來得及張望,手裡的小孩就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喊。

奚平一把按住那小孩,捂住他的嘴,然後從密林縫隙裡艱難地射出視線。正巧這時來了一陣風,將那霧氣吹薄了些,奚平眯細眼睛,看見一輛眼熟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