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數日,國子監已經有二十多名監生遭遇意外,不論放在以前還是當下,都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來的太醫顯然明白這一點。
作為獨立於朝堂之外的部門,太醫院信奉明哲保身,向來不願意扯入爭端,更何況,來人隻是太醫院一個不入流的小醫師,即便出現什麼意外,恐怕也不會有人替他出頭。
所以他隻能兢兢戰戰,一絲不苟地給人治病,末了抹一把額頭的汗,小心翼翼道:“大人,您看這些飯菜都沒有驗出毒藥,我等是否可以回去了?”
林老爺子卻沒有答應。
他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有些古怪,偏偏又說不出到底是什麼地方古怪:“有沒有毒藥是無色無味,無法測出來的?”
太醫略猶豫:“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隻不過下官才疏識淺,沒有見過這樣的毒藥。”
“不過,如果有這樣的毒,對方為何要煞費苦心,用在一群無權無勢的學子身上?”
這也是林老爺子一直不明白的地方,但除了這一點,其他理由似乎更加不可能。
林老爺子表情凝重,如無意外,接下來案子會交給京兆府,由京兆府尹進行問審,屆時大概有許多無辜人受牽連,然事到如今,國子監這邊隻能接受。
思及此,心情越發沉重,正當他準備鬆口時,一道清脆的奶音突然響起來,帶著茫然不解:“為什麼一定是毒呀。”
在此之前,大部分學子都沉浸在太醫的驗毒中,現場雅雀無聲,這道乍然出現的聲音如同天降利器,強勢打破了沉寂。
眾人下意識朝著那個方向望過去,在看到出聲的人後,林老爺子眉頭一跳,險些控製不住表情。
太醫也愣了刹那,大概未料到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但很快反應過來:“嘔吐腹瀉、沫白多泡,若是無毒,為何出現這種狀況,你懂醫理?”
雲笙眨眨眼:“不懂啊,我又不是太醫。”又道,“不過我知道上次小黑流口沫,我娘說是因為腸胃脆弱,一下子吃太多肉食,所以肚子才會受不了。”
太醫想問小黑是誰,臨到頭又忍住了,他有些不耐煩,何況被一個小孩子質問,太醫感到了極大的冒犯:“哼,這些人吃的可不是大油大膩之物。”
結果雲笙哎呀一聲:“你怎麼這麼笨呀。”
太醫本就憋屈,這下子直接惱羞成怒:“你一個黃毛小兒又懂什麼,怕不是故意來浪費大家的時間!難道你能看出這些人為何腹痛?”
“我能啊!”
“嗬嗬,狂妄自大,祭酒大人,下官不才,既然貴監學子如此聰慧,不如讓他來吧!”
言語咄咄逼人,完全一副被羞辱的氣憤模樣,實際上太醫是故意如此,他心中有自己的思量,此次之後,自己的名氣怕是有損,不如借此機會將過錯推出去。
算盤打的很好,奈何他不知道雲笙的真實身份。
林老爺子淡淡瞥了太醫一眼,在對方的期盼中,冷聲道:“我看黎太醫的腦子的確不如小兒。”
太醫:“……”
聞言,人群中頓時發出一陣哄笑,太醫先是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又被嘲弄羞得恨不得暈過去,林老爺子卻不再關注臉色難看的太醫,他望向雲笙,沉思了片刻:“肉是好東西,多吃卻讓脾胃不適,同理,許多東西本身不一定有害,但超出劑量,便會珍寶變石子,佳肴變砒/霜,小友可是這個意思?”
雲笙眼睛亮亮的:“沒錯噠,小錢說學子喝的水是從齋舍的井中打的,食堂的水本來也是從齋舍打,可近來卻發生了改變,食堂不再從齋舍打水,轉而去更近的後山,祭酒大人或許可以去查查後山的水!”
圍觀學子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一直沒有事情,原來是換了水!”
“哼,繩愆廳早就嚴禁眾人去後山,食堂的膳夫偷懶,故意去後山打水,結果害了我們,實在可惡!”
錢景辰這個給食堂花錢的金主更是氣笑了。
他不差錢,但不代表彆人可以隨便騙他的錢,如今發現膳夫們打的主意,由愛生恨,直接躲在人群中大聲抱怨:“食堂拿著朝廷的錢,卻要將飯菜分三六九等,我等學子隻有花錢加菜才能吃到正常食物,莫非正應了那句詩經裡的話,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事實證明,人逼急了,倒數第一名也會背詩。
丙班學子震驚地盯著錢景辰,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堂中,林老爺子沒有製止躁動,他一一聽完學子們的話,才知道除了這次的事情,國子監居然還有如此大的漏洞。
朝廷體恤學子讀書辛苦,施薄財行方便,本是好事,結果反而成為這些人貪財好賄的原因,也歸咎於他太過鬆泛,讓這些人忘記自己的身份。抬手往下壓了壓:“安靜。”
鬨聲漸漸停止。
林老爺子這才開口:“從今日起,膳堂會短時間關閉,直到查清問題所在才會另外開放。早午晚三次飯時,各堂學子不用再過來,本官會讓雜役去外麵食肆采買飯食,然後再一起分給大家,至於今天發生的事情……”林老爺子視線掃過眾人,語氣不怒而威,“暫時不要外傳,以免造成不好的影響,若讓本官知道誰在外胡言亂語,絕對嚴懲不貸!”
眾學子老老實實作揖:“學生謹遵教誨。”
傍晚,雲笙獨自坐車回家,雖然祖父沒有明說,但她已經猜出來祖父是為了後山水井的事情。
相比較而言,雲笙早就從環環那裡知道了鐵錳含量超標,對其沒有了太大的興趣。
晚飯吃的是魚桐皮麵和蜜辣餡的灌湯包,小兒拳頭般大,咬開頂部的花褶,輕輕吸出裡麵的熱湯,鮮得舌頭都要吞掉。
等溫度降下來,再張大嘴巴,連皮帶餡吃進嘴裡,兩口一個,一個兩口,好不快活。
魚桐皮麵也足夠勁道,魚肉白嫩,不腥不膩,仿佛豆腐似的滑嫩。
彆看雲笙小,已經是個嗦麵老將,咬住麵條一端,小嘴撅著,然後使勁吸溜,一根沾滿醬料的麵條就消失不見。
飯後,林老夫人讓丫鬟端來糕點。
綠豆糕、雪花酥、紅糖棗糕,此外,還有一塊比早間更加精致的水果蛋糕。
才一天時間,林府的廚娘就鑽研出新的口味,奶油和水果搭配,味道既有奶油的香甜,還有水果的清爽,讓雲笙剛剛吃飽的肚子,又餘出來大大的空間。
可惜她隻被允許吃一小塊。
雲笙珍惜地吃完自己麵前的蛋糕,也不知道是不是放慢了速度,她居然覺得蛋糕更好吃啦,等到祖母和娘親的輪番詢問問題,她也一點不排斥,而是開開心心地講述自己白天在國子監做了什麼。
簡單來說,雲笙把這當做自己的述職報告。
至於國子監食堂的事情,她並沒有提及,當然不是因為懂事,而是在小姑娘看來,那件事情已經解決,不再值得一提。
得到兩個長輩的誇讚後,雲笙蹦蹦跳跳回到明棠院玩五子棋。
她房間裡有三個丫鬟,分彆是墨蘭、明蘭、蕙蘭。
墨蘭十五歲,性子穩重,明蘭和蕙蘭年紀小些,性子則比較活潑,平日裡會陪著小主子下棋。
不過小主子太聰明,兩人每次都會輸掉,每到這個時候,雲笙便非常積極地教她們。
“要提前布局,這樣黑色棋子就沒有辦法堵住你。”
“小姐,您又提醒蕙蘭,奴婢要吃醋了!”
“我沒有提醒哦,哎呀,明蘭,你不能走這邊!”
墨蘭嘴角翹起,眼底一片溫柔,她看了會兒,悄聲出去給小主子泡山楂水喝。
雲笙指導完兩個丫鬟下五子棋,過足了夫子的癮,正好接過墨蘭泡好的山楂水咕嘟嘟喝起來。
清澈的井水,煮過山楂後就變成透明的紅,味道也從乾乾澀澀的甜,變成了酸甜可口。
“哇,真好喝。”
墨蘭笑道:“小姐喜歡喝就多喝點,奴婢泡了很多。”
“味道和之前不太一樣,裡麵有冰冰的豆腐。”
“奴婢加了石花膏。”
雲笙:“石花膏是什麼?”
“是奴婢家鄉的一種叫海石花的花,煮過之後用篩子篩出雜質,剩下的水自然放涼,就能變成石花膏。”
雲笙來了興趣,她扔下五子棋,撒嬌求墨蘭再給自己做一遍,自己則站在一旁認真觀摩。
墨蘭用來做石花膏的東西,就是廚房裡最普通的木篩子,握住兩柄左右晃動,水流嘩啦啦暢通無阻地流到盆裡,而煮過的海石花和雜質便被留在了篩子裡麵。
雲笙不由得思考:後山水中的鐵錳,也能夠用篩子篩掉嗎?
可是海石花很大很大,水中的鐵錳非肉眼看見,大概會從篩子眼裡跑掉吧。
她腦洞大開:“或許可以用更小孔的篩子!”
“實驗出真知,宿主試一試就知道了。”
於是雲笙向墨蘭借了一個篩子,得知她要篩水,墨蘭還特意囑咐,可以在篩子上層墊一層薄薄的粗麻布:“這樣可以篩出更小的雜質。”
“好哦。”
國子監。
落日餘韻照在山林,萬籟俱寂,鳥雀沉眠,空氣中飄蕩著塵土和草木味兒。
林老爺子帶著一行人去往後山,這裡嫌少有人踏足,所以四處雜草叢生,幾乎沒過人的小腿,隻有左側的偏門處,被踩出一道小小的路徑,看得出經常有人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