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這麼簡單……”皇帝咳嗽幾聲,全身都籠罩在一種灰暗中。
“陛下不試試怎麼知道?”
皇帝喃喃道:“不知到時候開城獻降,能否換呂文鏡心軟,他要羞辱,便來辱朕,放過城中百姓。”
“陛下,恕臣直言。”越鯉乾脆說道,“呂文鏡從未將百姓當他的子民,這種人做不得帝王,也不會心軟,他隻會肆意發泄,極儘蹂躪。陛下想救人,應當從根本來,而不是靠求饒。”
她這話說得頂撞,但皇帝如今的處境,頂撞過他的人多了去了,連命都懸在一線,所謂的天子威嚴,他早已沒有。
越鯉勸道:“陛下既然有心要護臣民,為何不強硬起來?
皇帝還不說話,她叩首道:“隻靠小節無法使天下重歸和平。譬如陛下平日作風節儉,吃穿用度處處節省,這當然是好事,可這麼一整年下來,又能省下多少,有多少能用於百姓,又於天下何益?”
節儉於明君是錦上添花,於他卻隻是唯一的優點。
越鯉苦苦勸說,字字在理,但皇帝隻在重複沒用的、沒有用。越鯉早知他軟弱的本性難移,也是今日實在忍不住,才多費幾句口舌,眼見他不聽,心裡慢慢冷下來,又想,這天下關我什麼事?
生逢亂世,天下人哪個不可憐呢,越鯉也是天下人之一。
她心緒逐漸平靜,不再多說,告辭之後回去了。
宮中一天比一天更冷清破敗,不時有宮人逃跑,卻無力追究。皇帝亦是垂危,人心惶惶,他沒能力鎮住,眾人沒有可以倚靠的主心骨,亂作一團。
令越鯉生氣的是,皇帝真的把她當了十四公主,依然每天送來冊子要她看、要她寫。她現在終日唯一做的事就是想鐘明月,在院子裡從日出坐到日落,感受不到時間流逝,木木地沉浸在她倆的過去裡。而她每次剛沉浸,皇帝的內侍就來打斷。
她火冒三丈,但又在榻前答應過鐘明月,怎麼都不能眼睜睜看著洛陽陷落,不能不管皇帝死活,遂火冒三丈地寫了,再送過去聽皇帝意見。
皇帝身體愈發的差,人也消極,看越鯉除了發呆什麼事都不管了,索性自己撂挑子,剛開始隻是送幾本冊子給越鯉寫,像從前考校鐘明月那樣。後來乾脆讓越鯉留在書房隨意翻看和批寫,幫他處理所有事務。
她替鐘明月寫了十幾年,字跡一模一樣,寫起來毫無難度。
皇帝有時候一天都不來,桌上的奏表、文章,隨她觀看。越鯉感慨,想來也是無人可用,破落成這樣,才能讓她想乾什麼就乾什麼。
她博聞強識,從小為了鐘明月偷偷摸摸一直有接觸政事,套路都很熟悉。拈起書桌上獻上來的文章,分門彆類整理好,企圖說服皇帝再看看。
可是皇帝根本無心也無力,隻有越鯉對著案卷,反複地看。她心裡有恨,隻能多看幾遍罵亂臣賊子的文章。
那幾個常寫檄文的書生,越鯉甚至都記住了他們的名字與來曆。有南方紀學一派的學生,有韓府的門生,還有很多寒門學子,什麼張畫屏,李必先,陳頌今,仲逸之……爛熟於心。風格各有不同,有的罵得辛辣,人人愛看,有的通俗易懂,在百姓之間口口相傳,有的文采斐然,在讀書人之間傳抄。越鯉默默看過許多遍,連書寫的習慣都琢磨出來了。
在繁蕪雜事裡泡了幾天,發生了一件大事,呂文鏡派了兩個使者先行,來洛陽城,給皇帝送個信。
這一聽就是示威,消息送到皇帝殿裡,越鯉進言:“陛下隻要見了他,就必然會遭受侮辱,怎麼回應都落了下風。不如直接不見,斬了來使,讓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對亂臣賊子是什麼態度。”
她從前給鐘明月拿主意拿慣了,鐘明月對她向來言聽計從,久而久之,她說話十拿九穩,篤定得很。
皇帝思忖片刻,取舍道:“確實不應當見,但也不要斬,萬一激怒叛軍怎麼辦。”
越鯉在心中想,你隻要存在一天,就是在惹惱叛軍頭子呂文鏡。
皇帝拿定主意,取了個中庸位置,說:“明日朝會上,你出去回話,說朕犯了頭風,正在病中,誰也不見。”
照越鯉的想法,這種兩頭不討好的決定就不應該做。但皇帝思維和魄力都不如她,她多說無益。
次日朝會,其他人都齊了,隻剩皇帝沒來。越鯉站出來替他宣布:“陛下身體抱恙,諸位請回,有事改日再議。”
在場不少人都鬆了一口氣,呂文鏡派來的使者自然不爽,為首那個質問道:“你是什麼人?”
越鯉沒想好怎麼答,居高臨下掃了他一眼,打算鼻孔朝天糊弄過去,隻說不想與不忠不義的東西說話。
她剛要開口,底下有一個聲音悠悠道:“想來使君不曾見過如此有氣度的女子,這位正是我們十四公主——”
越鯉看了一眼,出聲的正是韓世臨,他誰都不怕,誰也不站,看熱鬨不嫌事大,一句話把越鯉架起來,等著她的反應。
他知道,越鯉心想,韓世臨知道,宮裡遍布韓世臨的眼線,他已經發現了皇帝偷龍轉鳳的招數。
越鯉心中不安寧,飛快地思索起來,麵上還要鎮定。
朝臣都好奇地看過來,越鯉本來也不是普通侍女,從前吃穿用度比不過皇子公主,但氣度質感卻不輸任何一位。
往日裡十四公主身子弱,也不喜人多的場合,在座除了一個韓世臨,愣是沒人見過她,都順著韓世臨的話,自然把越鯉當作了公主。
使者也不拜,調子長長地哦了一聲:“原來這位就是十四公主,如今宮中隻有這一位皇女,可以提前道一句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