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鬱憤憋悶的心緒都平息下去,歸為一片澄空的清靜。
……
青廬內,新人正行婚禮。
青廬是帳廬,按大唐士族的婚俗,必須在宅內西南角擇吉地建廬帳,新婚夫婦交拜、行同牢合巹禮都是在廬帳內,稱“青廬”就是寓天地為廬、夫妻情義長青之意。此時廬內觀禮的親戚賓朋超過三百多人,卻一點不逼仄,因搭廬之地是在國公府的馬球場,莫說容納三百人的帳篷,就是再搭一座三百人的帳篷也容得下。
新人行過同牢禮,左右並坐在廬內北麵的榻上。
新郎坐的“榻”卻不是榻,而是一輛華麗精致的輪椅,穿著爵弁婚服,年方及冠,容貌俊美,氣質清貴,隻容色蒼白,顯得有些羸弱。不過,一些大唐貴女就喜歡這種清雅文弱的美男子,賓席上就有好幾個腰佩華麗儀刀的貴女盯著新郎錯不開目。
新婦穿著緋色釵鈿重緣禮衣,坐在新郎右邊的錦幔榻上。行同牢禮之前,新郎吟了三首卻扇詩,新婦遮麵的璉幕已經取下,現出她的朱唇玉額,容色清豔如霜,即使大婚中一雙眸子也寒冽如初雪。
新人吃過盛肉的同牢盤,就要受踏賀禮。先是新郎已婚的兄長和堂兄踏歌一曲《賀新郎》,表達對兄弟成家的祝賀;然後是新郎的姊妹嫂嫂堂嫂們踏歌一曲《喜人心》,表達對新婦加入大家庭的歡迎。
蕭琤遠遠的聽見青廬裡奏響《賀新郎》的開調,心道一聲“糟”,這會進去已經晚了,反而招惹眾人注目。心念一轉,掉頭便往另一頭奔去,勝飛苦著眉跟上。
一曲《喜人心》畢,踏歌進入高.潮,來自河西各族——鐵勒、吐穀渾、回紇、鮮卑、粟特、龜茲的貴人,以及西南相鄰的吐蕃王朝的貴人都熱情起身,下場踏歌,表達對新人的祝賀。青廬內不時響起賓客們轟然的喝彩聲,熱鬨歡騰之極。
蕭琤這時才帶著僮仆從帳角悄然進入,果然沒引起多少人注意。
跪坐在國公夫人身後的侍女卻一直注意著帳廬門口,見十四郎君閃身進來,便傾身附前低語稟了一句。
一身華貴儀態雍容的安平公主臉上笑容不變,隻眼角一道餘光睇過去:蕭十四,看老娘怎麼收拾你!
蕭琤正貓著腰往帳廬前麵挪,忽然心中一抖,抬首便見母親一道目光掃過來,嚇得縮了下脖子,心道:慘了慘了,被發現了,明日鐵定又要跪佛堂抄經了!頓時覺得膝蓋骨作疼,腦門發昏,手發麻,心中大罵混蛋蕭十七,將這筆賬又記蕭琰頭上。
蕭琤坐到自己的席位上,大哥蕭璋回頭朝他笑了一笑,蕭琤隻傲著臉;小弟蕭玳橫眉朝他冷笑,蕭琤下巴一抬,瞪了過去:敢譏笑你阿兄,皮癢了!
蕭玳毫不示弱瞪了回來,右手在鞓帶儀刀上拍了一記,挑釁的呲了下牙。
兄弟倆互相瞪眼挑釁,便聽滿堂喝彩。
踏歌結束了。
儐相上前,為一對新人剖分匏瓜,行合巹酒之禮。
飲過合巹酒,新郎新婦被迎出青廬,至青廬左側的帷帳前行拜堂禮。
拜堂禮畢,一對新人被送入帷帳。
賓客們進入青廬右邊的婚宴帳,先向梁國公和安平公主夫婦敬酒祝賀,之後飲酒用食觀賞樂舞,時不時有賓客下場,跳胡旋、胡騰、柘枝舞,飲樂歡慶要一直進行到晚上亥時,婚宴才算結束。
新人帷帳內,清俊文弱的新郎和清豔冷冽的新婦並肩坐在“百子帳”榻上。
男女侍仆為新人除服解纓,摘掉冠帽,去掉外麵的禮服,再梳頭結發,最後放下百子帳帳簾,齊聲吟唱“玉女白纖纖,娘子恒娥潛”的歌聲,躬身退出帷帳,閉合帷門。
洞房寂靜。
一對新人僅著白羅中衣並坐在榻上,帳內隱約有藥香,係新郎身上透出,十分淺淡。
但沈清猗的嗅覺卻比常人靈敏。
剛到及笄之年的少女身量纖細,如一枝細柳,坐在榻上的單薄脊背卻直而不彎,清豔如霜梅的臉龐上,一雙眸子寒冽如初雪,側眸看著新婚丈夫,從容淡漠。
蕭琮輕笑著歎了歎,說道:“真人風骨,猶勝畫中。”笑容溫潤,又帶著幾分歉意,捂唇咳了一聲,道,“委屈你了。”
沈清猗寒眸平靜。
右手倏然伸出,食中二指搭上蕭琮左手腕脈。
蕭琮目光溫潤,任她這番舉動,沒有絲毫訝異。
良久,沈清猗清冷的聲音響起,“郎君胎中帶了寒氣,這咳疾要治,卻也不難。隻是,要想根治,卻是不易。”
“咳疾要治,卻也不難”,多少醫家不敢說這句話。
蕭琮笑了笑,道:“父親說你師承孫先生,果然不假。”
藥王孫先生,可不僅僅是醫家。
“清猗有幸,曾得孫先生指點一二,卻未被收列門牆之下,算不得孫先生的弟子。”
蕭琮又笑,“師徒隻是個名份而已。父親甚少讚人,卻對你多有讚許,可見你定是得了孫先生真傳……”捂唇咳了幾聲,待咳喘微平,方又歎道,“孫先生也說過,我這咳疾要根治不易,須得治養齊下,不可勞心竭力……嗬嗬,隻怕要勞累你了……咳咳咳……”
他一通急咳止不住。
“郎君?”
帷帳外傳來擔憂的低沉聲音。
“無妨。”
沈清猗冷冽的聲音傳出帳外,伸指按揉蕭琮肺經上的幾個穴位。
便聽裡麵咳聲漸緩。
蕭承忠伸向帳門的手就收了回去,退後幾步,沉默的侍立在帷帳外。
“勞煩你了!”蕭琮喘息平止,伸手輕輕握住新婚妻子的手,清雅眉眼間有著歉意,“隻怕以後還有得勞累。”
沈清猗反手握住蕭琮,聲音清澈平靜,“今夜一過,你我便是夫妻,‘勞煩勞累’之語休再提起。我沈清猗不是隻圖安樂榮華的淺薄女子,既然決意嫁你,自是甘願為你勞心勞力——榮辱休戚,共一體。”
明亮的燭光下,她臉上清華流溢。
蕭琮捂著胸口低咳一聲,牽出一分隱隱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