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蕭氏宗廟祭祀的時刻,巳正才是朝食,除夕家宴,因為蕭琮的病愈,今年家宴的歡慶氣氛更勝往年。
清寧院的除夕就顯得冷清:家宴隻有四張食案,和往常一樣四個人。清寧院的主仆規矩不像外邊那般森嚴,都是主仆四人同堂用食。
四個人過一個年絕對不算熱鬨。
商清卻過得悠然。
綺娘和商七也表現得很習慣。
唯有蕭琰,往年每到此時都鬱鬱,母親不應該是過這樣的年;今年卻是容光燦然,很有外間一切不縈於心的清靜樣,舉起盛著鮮魚湯的碗跽直身祝道:“無念以湯代酒,敬祝母親平安康泰,福壽延年。”
商清端起湯碗,淡墨色的眸子微微柔和,“祝無念心誌堅毅,大道長順。”
綺娘和商七也一起舉碗敬賀。
蕭琰笑語殷殷,神色歡悅,毫無往年除夕宴的憤意。
商清眉色微揚。
除夕朝食後,蕭琰陪母親散步消食,然後練刀一時辰,沐浴更衣,練字一時辰,便到了午食時分,除夕也和往常沒什麼不同。
午食後,蕭琰如往常般,陪母親在景苑內散步,母子倆穿著大氅,沿著鵝卵石路行到湖邊。
隆冬季節湖水已結冰,冰麵中央被人鑿了個冰窟窿,約四尺方圓。
商清想起食案上的鮮魚湯,微微一笑,“無念鑿的?”
“嗯!”蕭琰揚眉笑,說道,“《孝經》上說臥冰求鯉,這種孝子很笨。妄求上天憐憫這種事,不如自己努力想辦法呀。”
世間要想成事,靠天、靠地、靠人,都不如靠自己。
她伸出右手握成拳頭,掌心和指腹因為千萬次的揮刀磨出了硬繭,又被綺娘的藥湯泡薄軟化,卻更有一種韌性的堅實,就這麼握著都能感覺到內裡蘊藏的力量。
“母親,”她仰臉鄭重說,“孩兒會努力!”
為了您天高海闊,我會很努力很努力!
商清抬掌在她頭上一拍,“少年常立誌。”
誌多敗,故常立誌。
蕭琰純淨的眸子在淡薄的冬日下綻著光,聲音如同她挑起的眉毛一樣有著刀鋒般的銳氣,“母親,我是立常誌!”
《易象》曰:未變,常也。
她立“常”誌,恒定不移。
……
次日,初一。
蕭琰遵從新的上課時間,午正準時到了承和院。
“阿嫂?”
她驚訝的看見沈清猗出現在謐齋。
或許是她臉上吃驚的表情太明顯,沈清猗眸子斜了她一眼。
蕭琮朗聲大笑,“阿琰,你阿嫂給你備了壓年。”
士族、世家習俗,除夕守歲夜,家中長輩要給晚輩驅邪禮,成年兄嫂也要給未成年弟妹驅邪禮,俗稱“壓年”。
蕭琰除夕沒有參加國公府中守歲,當然收不到壓年。
她沒想到四嫂竟然記著給她“壓年”,心中感動,粲然笑道:“阿兄阿嫂都有嗎?”
“當然。”蕭琮嗬嗬笑著,招了下手,“侍書。”
侍書捧著一隻三尺長的匣子走上來,放置在蕭琰麵前的矮幾上,躬身退下。
“這是阿兄給你的壓年,看看喜不喜歡。”
蕭琰揭開亮澄澄的銅扣,打開長匣。
紅綢之上,臥著一柄金絲繩纏柄的鎏金黑鞘刀。
蕭琰驚訝抬頭,“阿兄?”
“拔.出來看看。”蕭琮眉眼都是笑意。
蕭琰“鏗”一聲拔刀。
刀長二尺七,闊三寸,直長如劍,唯刀尖處斜削,顯出與劍的不同,這就是橫刀。
刀身亮如一泓秋水,還未舉至眉前,就感覺一股寒氣透入眉梢。她忍不住扯了根頭發往刃上一吹,立時斷為兩截。
“好刀!”她脫口讚道,澄亮的眸子流露出全然的歡喜。
“此刀名秋水,”蕭琮眉眼間笑意更濃,“係春秋時期越國鑄劍大師歐冶子為愛女所鑄,壓枕辟邪。有記載說:刀出之日,大雨驟歇,長虹映秋水,歐冶子遂以‘秋水’名之。刀兵為凶器,這秋水刀卻是為辟邪而鑄,乃吉祥之刀,論鋒利又不遜於五菱金柄刀,阿琰用著正好。”
沈清猗唇角微微一勾。
上次處置各方賀禮,十七郎念到振武軍軍主賀禮中的五菱金柄刀時,聲音中就有感歎;這柄刀送給了十九郎蕭玳。沒想到四郎回頭就給十七郎尋了一柄辟邪刀,當真是愛至深切。
蕭琰歡喜又感動,卻搖頭道:“既是辟邪吉祥之刀,阿兄用著正好。”
這話讓蕭琮愉悅的笑起來,說道:“阿兄身邊辟邪之物甚多,不差這柄秋水刀。”他笑著擠了下眼,“何況,有你阿嫂在,阿兄百邪不侵。”
蕭琰轉頭看向沈清猗,重重點頭,“不錯,阿嫂就是最厲害的辟邪寶刀啊。”
沈清猗斜了她一眼。
蕭琰嘻嘻一笑,想著阿兄身邊不缺好東西,便爽快收下,“謝謝阿兄,我很喜歡。”
蕭琮神色歡悅,笑著看向沈清猗,“看你阿嫂給你備了什麼壓年?”
蕭琰戀戀不舍的收刀入鞘,小心放回長匣中,合上蓋子,黑溜溜的眸子看著沈清猗,一臉期待之色。
沈清猗側眸道:“赤芍。”
赤芍捧著一隻黑漆匣子上前,呈到蕭琰麵前的案幾上。
蕭琰迫不及待打開匣子。
匣內裝著一摞線裝書,封名:《本草集注》。
蕭琰數了數,共七冊,都是《本草集注》,分一至七卷。
沈清猗道:“這部本草集是孫先生所著,七卷載藥七百三十餘種,分玉石、草木、米食、蟲獸、果菜、有名未用七類。十七要想研習藥學,就從辨識藥物、記誦藥理開始,修習藥王的本草集是最合適的。這七卷書讀通了,你的藥學就入門了。”
這才入門?
蕭琰咋了下舌,“這麼多。”
沈清猗眸色一冷,“若覺辛苦,不學也罷。”清素若雪的手掌伸出,“將書還來。”
蕭琰立時如寶貝般抱緊匣子,“那怎麼成?送出的禮哪有收回的,這不是壓不住年了。”
蕭琮哈哈大笑。
沈清猗冷眸回溫,又掠過一絲淡笑,“怎麼,不覺得多了?”
“多乎哉?不多!”蕭琰堅定搖頭,抬手翻開上麵一冊,見書頁邊緣上有小楷注解,字體清峭瘦峻入骨,如屈鐵斷金,側鋒又如蘭竹,和時下的楷體都很是不同,個性鮮明,蕭琰不由頓目驚豔,仔細看一會後抬眸驚歎,“這是阿嫂寫的?”
沈清猗淡淡道:“當年孫先生贈我本草七卷,讀有所得便注在頁邊。十七初學,有這些注解,可學得輕省些。”
書是新書,這些注解都是四嫂一卷卷抄給她的!
蕭琰心中感動如潮湧出,起身大袖一合,再跽拜,鄭重行了大禮,“阿嫂費心了。”
沈清猗神色淡然,“既應承教你,便不會食言。”
她初答應時就存了敷衍之心,隻蕭琮對蕭十七如此用心,她也不能隨意了事。之後相處下去,蕭琰心性品性俱是上上,深合她意,縱然她性子冷淡,對這個說出“知其邪,守其正;知其黑,守其白”的少年也漸生好感,存了真心教導之意。
至於蕭琰能學到多少,就看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