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呦呦動人 鹿鳴呦呦。(2 / 2)

蘭陵風流 君朝西 7153 字 9個月前

藥房在主宅院西北,是一座四牆小院。院外四周栽著黃桷,高樹濃蔭圍著小院,院中天井卻是敞蕩蕩的,不被綠蔭所遮,方便日頭時曬藥。

主宅和藥房之間有曲廊連通,方便雨雪天取藥,曲廊兩側栽著花圃,姹紫嫣紅。主仆六人沿著曲廊而行,行走間隻衣裙細微的窸窣聲,木屐踏在廊上輕而有節律。

藥房的人都已經清了,藥仆都待在煎藥的灶房裡,隨行的兩名二等婢女采菽、采苓守在藥房外。

此時藥房內除了青葙、菘藍、赤芍三位大侍女外,再無其他仆婢。蕭琰便取了臉上的麵具,離得近的菘藍上前欲接,卻被稍遠的赤芍快一步接過去。

菘藍眸子閃了一下,默默退後一步。

藥房很大,黑漆銅錮的五層藥櫃足有三排,屋中東西北三麵都是。蕭琰向南站著,麵對藥房門,背對貼有藥名標簽的三方藥櫃。青葙、菘藍、赤芍各負責一方櫃,按沈清猗伸手遙指處,輪流從藥櫃中取出藥材,上前給蕭琰辨認,辨一樣放回一樣。

前四卷中她尚未到藥房實證辨識的就是這二百一十一味藥,蕭琰準確的辨識出來,一味都沒有錯。

沈清猗心中為她的用功驚訝。

“不錯,十七下了功夫。”

稱讚了一句,沈清猗又說道:“需要注意,原藥與曬乾炮製後的成藥材又有差異,即使成藥材都認準了,見到原藥也未必都認得清楚。十七以後有機會,多在野外見識。”因為蕭琰的用心,沈清猗的指點也多了些。

蕭琰認真應道:“是。”

兩人一個用心教,一個用心學,時間過得極快,直到青葙提醒說“已經申正三刻了”,才驚覺辰光過去。

蕭琰歎氣,“又要等到下月初六啊。”

沈清猗瞥她一眼,“貪多嚼不爛。”

“謹遵老師教諭。”蕭琰一本正經行禮。

沈清猗抬了下眉,轉身向外走去,又回過眸子,“還不把臉藏了走人?”

蕭琰:……什麼叫臉藏了走人?伸手接過赤芍遞來的麵具,邊戴邊歎氣,“可憐天生麗質難自棄呀。”

赤芍噗哧笑出。

沈清猗腳步滯了下,也不由嘴角一勾,冷清眸內泛起絲柔和。

……

至六月初六的藥課考較時,蕭琰已經將七卷七百三十味藥物全部辨識完全,隻差了原藥的辨認,這卻是眼下無法學的。不過她將藥書記誦熟了,到時照著本物形態描述細細比對,也不會出錯。

她笑嘻嘻的道:“阿嫂,我這辨藥算是過關了吧?”

沈清猗神色淡淡,“成藥辨識,可。”

蕭琰眨眼,“要求真嚴。”跟著雀躍,“那我藥學入門了吧,可以學下一步的配藥了吧?”

沈清猗斜目看她一眼,“聽你四哥說,你課業很重,學藥的事不急。”

蕭琰振振有詞,“先賢曰,日積跬步,方成千裡。學習不能懈怠。”

“哦,學習不能懈怠?”沈清猗抬起一邊眉毛。

蕭琰咳了聲,“那個,文課都很用心,隻是,嗯……詩賦不太好。”說著咕嚨一句,“我又不做李太白、杜子美。”

“那十七要做什麼?懸壺救人嗎?”沈清猗語出嘲意。

蕭琰一怔,垂眸,半晌不語。

沈清猗微生懊惱,自己嘲她做什麼。或許是見蕭琰這般用心,卻不會如自己這般喜歡此道,心生遺憾,忽地就明白了當年孫先生哈哈大笑說“這是緣法”的心情——那是傳道的喜悅。但對蕭十七,她不能這麼要求。

沈清猗正要致歉,卻見蕭琰抬頭,一雙黑亮的眸子澄淨湛然,又坦然誠摯,“阿嫂,阿琰學醫,為母為己。”

沈清猗臉色立時一沉。

以“清寧院”和“長輩”這種含糊指代都還算可以,蕭琮和她都不會細究,但在外公然稱“母”,那就是亂嫡庶,踩過界了:輕則罰跪抄《孝經》,重則家杖!

沈清猗聲音冷銳如冰棱,“稚子無禮,回頭抄《曲禮》三遍!”

她眸子一掃,目光凜冽。

菘藍、赤芍都噤然低頭,眼觀鼻、鼻觀心,什麼都沒聽到。

蕭琰看著沈清猗的冷冷眼睛,忽的大袖一展,低首行禮,“阿琰謹遵阿嫂教誨!”

她抬起頭,那雙眸子卻是粲然,明亮得躍人心底。

四嫂為她做了遮掩。

——稚子說的話,怎能較真呢!

她一雙眸子彎了起來,笑嘻嘻接著先前話道:“阿嫂,我可以學用藥了吧?”

她說的是“用藥”,不是“配藥”。

配藥學君臣佐使,是藥學;用藥卻是要按症用方,這是學醫了。

沈清猗斜眉看她。

她說過,隻教藥,不教醫。

這是得寸進尺了?

蕭琰黑溜溜的眸子看著她,純澈乾淨,又熱忱渴望。

“阿嫂——”聲音綿長軟軟。

她央求母親時就是這樣。

一回不行就二回、三回……

一定要纏磨四嫂。

沈清猗冷嗬一聲轉過臉去。

蕭琰又轉到她眼前,“阿嫂——”

綺娘說,要用你烈火般的熱情去擁抱。

蕭琰愁眉苦臉,自己是“小叔子”,若是小姑子,早就撲上去了。商七也說,抱一下,比你央百句都管用。可這怎麼抱呀!

沈清猗見她苦著臉,又想靠近又不敢的樣子,心裡有些好笑,卻仍冷著臉,眉間凜色。

蕭琰叫道:“阿嫂——”

她想到母親,眸色溫柔,眉毛卻又蹙著,有著隱憂,語聲喃喃的傾訴,這些話她對母親都沒有說,“我總是擔心長輩,想她活得好好的,長長的,待我長大成人,再成親生子,有孫子了,她還康康健健的,能閒淡的倚在書榻上看書,能悠淡的在院中看天邊雲卷雲舒,能在廊下淡靜的刻竹簡,能在落雪時閒步由著雪花落到發間……”蕭琰說著眼睛就濕了,總覺得母親會飛走,也無法想象,以後母親離開她的日子。

沈清猗眼眉微微動容。

商娘子,是這樣的人。

隻幾句就形象出生母的性情,足見這些細節是怎樣深刻在蕭十七心裡。

想到自己和母親,沈清猗有種感同身受的觸動。

她刻意冷銳的眸光柔和下來。

兩位侍女垂著頸呼吸都不由放輕緩了。

蕭琰仰起眼,頓了一會兒,儘力平靜著聲音,“我就想著,要讓長輩一直這樣,好好的,有個什麼我都能看。道家說,清靜以養,長輩很清靜,一定能活很長。以後,真有個什麼,我懂得,我會,就不慌……我——”她喉頭有些哽,吸了口氣,平息了下心口,“我想給她看看。平時,都是綺娘看著。隻是,綺娘偏科,理膳和配藥更擅長,病症,卻是不及的。阿嫂,您——”可以教我嗎?

她用了敬語。

呦呦然鳴而相呼,懇誠發乎中。

沈清猗微微攢眉。

那雙黑亮的眸子猶帶濕潤,讓她想起某次秋獵母親抱回一隻幼鹿,養在彆院裡,每當她過去,就高興的跑過來,黑亮的眼睛圓圓的,濕漉漉的,就像蕭十七這雙眼,純澈、乾淨,又全無防備的信任。

沈清猗冷哼她一聲,“脈不辨,病不識,何以用藥?”

蕭琰一呆,然後大喜,眉飛起來,“阿嫂!”

她“呼”的下擼起袖子,右手食中二指搭在左手腕脈上,“現在辨?”

沈清猗轉身就走,冷聲落下,“先將《脈數集》記熟了。”

蕭琰眉眼都飛揚起來,大聲應一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