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望村沒有初中,上初中得去鎮裡。
靳澤他爸死的頭一年,他在鎮裡上初一。初中是寄宿製,周末晚上去,周六早上放學。靳澤為了省路費,一般一個月才回家一次。不回去的那個周末靳澤就會去撿地上沒人要的空瓶,攢一袋後賣個幾毛一塊。回去的那個周,靳澤則會周末一大早就趕過來,去菜場門口賣些蘑菇。
攢了一個多學期,也攢了十來塊。就在他想著放寒假後給他媽買雙手套,再買條圍巾時。
班上最有錢學生的錢被人偷了。
據那個男生說,他離開教室忘記帶錢包了,而當時班裡隻剩下靳澤一個人。
等他再次回教室找錢包時,裡麵的錢早就不翼而飛,靳澤也不知道去哪了。
隔天他就看見靳澤書包裡多了十來塊零錢。
靳澤的鞋子是最破的,大冬天還穿著一雙開了口的膠鞋。
他沒錢,他想給媽媽買手套,他是最窮的學生,因為他最後一個在教室,所以他會偷錢,他是小偷,他百口莫辯。
靳澤母親沒讀過書,一輩子生活在新望村,走過最遠的距離是送自己的孩子去縣城讀高中。
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村婦女,為了自己孩子的清白,站在校長辦公室,和一群高學曆,知識淵博的老師主任據理力爭。
“靳澤沒有偷錢!”
“你們不能冤枉他!”
時隔多年,場景再次重現。
“靳澤沒有放火!”
"你們不能冤枉他!"
他要錢,他不擇手段,他怎麼能拿到明耀的控製權?所以他放火,他舉報自己的師父,他狼子野心,難辭其咎。
一個無權無勢的大學生,為了自己男朋友的清白,隔著一道電腦屏幕,和無數陌生不明真相的網友百般爭論,不肯退讓。
靳澤點開了“J”的主頁,除去那條帖子外,幾乎所有回複都是在幫靳澤解釋,他貼出了法律的判決明文,他辟謠“死亡”傳聞,他否認那些靳澤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他說靳澤吃了很多苦。
在清楚發帖人是薑珩時,靳澤心底產生了一種沒來由的慌張。
因為薑珩筆下的那個人過於完美,而他清楚自己的所有缺點。
他有種種不好,薑珩都不知道。
“薑珩。”
“其實,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好。”
可是薑珩卻說:“我覺得你樣樣都好。”
“我有很多毛病,你都不知道。”靳澤捏緊手指。
“比如?”
“我有酒癮,不喝酒就很難睡著。”
“那是因為你壓力大。”
“我很迷信,每次談大生意前都要去道觀拜一拜。”
“人有精神寄托很正常。”
“我驕傲自大,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不擇手段。”
“商業競爭是無法避免的,你遵紀守法又沒有什麼錯。”
“我舉報了自己的師父私設賭場和挪用公款。”
“那是他罪有應得,你大公無私。”
“我……”
“我愛你。”
所以你的任何一切在我眼中都很美好。
薑珩站在電腦桌前,垂在雙側的手指略微彎曲,剛才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他做事不夠堅定,總是猶豫徘徊,卻在對靳澤說我愛你時毫不猶豫。
靳澤恍惚自己身後真的長出了翅膀,不然怎麼能那麼快飛奔到薑珩麵前,緊緊抱住他。
薑珩抬起手,雙臂漸漸合攏,用力將靳澤抱在懷裡。
在這一刻,再多的流言蜚語也抵不過一個薑珩的擁抱,從始至終,靳澤都隻想要一個能夠堅定站在他身邊的人,就此而已。
靳澤將頭埋在薑珩懷裡,聲音悶悶的,“之前的事情你怎麼知道?”
薑珩薑珩手掌貼在靳澤背後的傷疤處,猶豫了下說:“李薦然和趙雯告訴我的,還有我看了一些你之前的雜誌和訪談。”
“一些?”
薑珩抿抿嘴,“全部。”
他把所有能找到有關於靳澤的采訪報道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隔著影像資料和鉛字記錄,拚湊出靳澤顛沛流離的前半生。
靳澤沉默幾秒抬頭說:“梁偉的事情,其實不是網上說的那樣。”
他難得生出想要給自己解釋的念頭。
“我大三那年認識了梁偉,但我當時真沒那麼窮,雖然沒現在有錢,但我那時候就已經做了些小生意,手上有點閒錢,還在北城買車買房了。我認識梁偉是在一個生意上的飯局上,他比我大十來歲,開始也確實很關照我。有一次我做生意被人坑了,手上那點錢都搭進去了,還是梁偉幫我把錢追回來。他說我做生意太毛躁了,容易出問題,如果我不嫌棄,以後他就是我師父了,讓我跟著他一起做珠寶生意。那時候我真的特彆感動,我覺得以後不管怎麼樣,我都要給他養老送終。”
說到這裡,靳澤自嘲笑了下,“過了好幾年後我才知道,其實當時梁偉和那個坑我的人是一夥的,梁偉當時就是故意的,他賭博虧了很多錢,想拉我給他墊底。”
“但當時我都不知道,總之從大三下開始我就在偉業打工了,過了幾個月後,梁偉說他手上缺錢,賬上的現金流都被困住了,問我這裡有沒有,我想都沒想,就給他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我幫他還的第一筆賭債。”
“反正後麵幾年,我一個人撐起了偉業百分之八十的業績,我也漸漸知道了他賭博的事情,但是我想那畢竟是我師父,對我這麼好,所以我掙的錢都陸陸續續給他還賭債,我也願意。現在想想也挺傻的。”
靳澤以一種平靜的語調緩緩講述當年的事情。
“但是我其實一直想做房地產生意,我就和梁偉說了這件事,我說我想創立融城,梁偉不同意,那是我們第一次吵架。他擔心我有了自己的公司,就顧不上偉業了,我說不可能的,他永遠是我師父,我永遠都不可能不管偉業的。”
“梁偉不信,他提出給我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讓我繼續待在偉業。”
“我見師父都這麼說了,我就同意了,但是我當時太年輕了,那又是我師父,覺得他不可能坑我,可等我真正拿到股權了,我才發現自己掉坑裡了。”靳澤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薑珩靜靜地看著靳澤,在過去的很多年都是他一個人獨自走過來的。
“我拿到股權不久後我就發現公司賬上根本沒錢,梁偉背地裡欠了很多賭債,雖然我拉了很多業績,但是賭博的人就是個無底洞。”
靳澤猶豫了下,看向薑珩說:“我是個商人,一個非常合格的商人,我不可能乾虧本的事情,況且那是我師父,我想拉他一把,我不想讓他在賭博裡越陷越深。”
“梁偉當時被賭債逼得無處可去,於是再次提高我手中的股份,我和他約法三章,公司的人事調動,項目合同都由我負責,他不能乾涉我的決定,沒有我的允許不能動公司的帳。我也會幫他還清手上的賭債,前提是他不能再去賭了,後來我們倆也確實按約定那樣,偉業也漸漸好起來了,而我也創立了融城。”
“我倆最後一次吵架是我生日那天,融城投標中了塊地,我手上資金不夠,我提出抵押我手中一部分偉業的股權,我想他保證,我絕對不會讓偉業出事的,但是梁偉不同意,因為他想把抵押的錢拿去賭,指望著翻本。”
“我覺得他不可理喻,我勸他不要再去賭了,我當時真的特彆生氣,他根本沒有遵守我們的約定,還是在瞞著我賭。”
靳澤說到最後都有點說不下去了。
“結果吵架的時候他說漏嘴了,說當年就是他和彆人一起坑我的,我這輩子就隻能給偉業賣命。”
薑珩看向靳澤,他表情似乎很平靜,卻又透著無法化解的悲傷,他以為一直對他好,幫他的師父,從始至終都在騙他。
“後來我就說我要退出偉業,讓他把錢折給我,以後我們就沒有關係了,橋歸橋,路歸路。”
靳澤歎了口氣,“他當時同意了,估計他點頭同意的時候就已經想讓我死了。”
“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這人真的挺記仇的,他一直在利用我,那我也不會就這樣算了。”
“火災,舉報,判刑,公司改名。”
“我不喜歡偉業這個名字,我都是老板了,怎麼可能還叫偉業,就算要叫什麼業的,也得是澤業差不多。但澤業不好聽,我後來想了下反正是賣鑽石珠寶的,不如叫明耀,明亮耀眼,後來明耀真的越來越明亮耀眼,規模越來越大。”
“你看我是不是還挺會取名?”
靳澤說最後一句話時,眉梢帶著笑,語氣輕鬆,仿佛過去所有苦難都隻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他總是這樣,無論多大的事都能笑著說出來。明明自己受過很多委屈,吃過很多苦,但他卻能坦然說出來。
薑珩眼睛倒映著靳澤的模樣,眸光帶著無法言喻的心疼,認真點點頭,“明耀很好聽。”
“謝謝小薑老師誇我。”
“把我寫得這麼好,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雖然靳澤說這話時,臉上並沒有半分不好意思的樣子。
薑珩聽著靳澤輕描淡寫地說著那些過往,似乎穿過歲月去窺探到靳澤的難過和艱辛,“你本來就很好。”
比所有人都要好。
“我看看,是不是剛剛吃糖了,說話怎麼這麼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