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就嗔怪起來:“這不是婉婉,前些時候愛上了煲湯,我心說,當下貴女們養花辨香學箭哪個不雅,等閒誰要學下廚的。可好,她偏是喜歡,還學得熟絡。煲好了菌菇山藥蝦丸湯,叫我嘗一嘗評分,我嘗得極好,給評了個滿分。她不信,非說我偏袒,要拿過來端給老爺再嘗嘗。我想著,今日剛巧兩位小郎君也在此,便盛來三份,都給公平地打個分數。”
說罷,輕牽過女子的袖邊,將她引到兩位神采奕奕的男郎桌案之間。
但見女子梳著裘雲髻,上插蘇雅的累絲嵌藍寶石花簪,梅花形的雕玉耳環。略顯鵝蛋臉,一字的雙眉,眼眸形如柳葉,半含秋水漣漪,溫情脈脈、清麗秀致的模樣。
不知是否今日天暖,或行走得有些熱了,她衣襟微微開了點口兒,依稀可望見薄白的頸渦子。
這乃是陶侍郎的女兒,叫陶沁婉。
翟老尚書夫婦一生未能孕育,也就變相地把陶邴鈞當做兒輩對待。陶府又剛好住在隔壁,就乾脆把兩家的牆打通了,互相皆可走動。
對於伶俐可心的陶沁婉,自然視為孫女一樣疼愛。
這廂陶沁婉順著李氏的視線掃了一周,眼神驀然頓在左側的謝敬彥身上,癡癡地閃了一閃。
但見男子穿月白暈錦玄紋袍,風姿清凜,鼻挺唇薄,如墨似畫。當真,從初時開始便已那般月華高上,威冷卓絕……看得她眼神好不發燙。
忙悄然收回來,而後施了一禮道:“褚大人、謝大人安好。”
翟老尚書聽得生澀,出言更正道:“都是京中同齡一輩,年歲亦相差無幾,便喚兄長吧。”
老夫人李氏取了碗過去給丈夫,婢女把另一份端給褚琅馳。
正中女子用意。
陶沁婉心弦一觸,臉紅又輕喚道:“婉婉見過琅馳哥哥,彥哥哥。”話畢,將剩下的一盅湯,親自盛至謝三郎的桌案上。
那手指輕柔,袖尾一縷幽幽花香縈繞。菌菇蝦仁湯褒得色澤清麗,鮮濃沁脾。
湯碗裡赫然漂著幾片香葉,女子水澄澄凝著對麵男子,仿佛在殷切期待他的回應。
謝敬彥沒見過陶家小姐,他對女色始終淡薄。先時並未注意,隻覺莫名的花息沁脾,似跟著女子袖起袖落在往他周圍湧動。
他便掀起薄冷眼簾,下意識抬起頭看去。
他的眼睛澤澈修長,睫如鴉羽,竟對上了陶沁婉一雙濯然期許的眸子。她見他看向她,立時描繪滿了嬌羞與忐忑地憧憬。
說不出熟悉的眸中意!
花息亦似親近,驀地讓謝敬彥記起夢裡的那道含香薄霧。
之前見到魏妝時,魏妝媚潤的花息也曾讓他起疑過,可她的香氣卻是讓他心口鈍刺,似認錯人了的自責。且魏女心機又薄情,毫無自然怯意。
而眼前的陶女婉婉,雖是第一次與他謀麵,卻仿佛並不陌生。她的花息竟讓他熟稔心安,如同定製。
他不由定睛去看她的眉眼唇鼻,試圖與那模糊輪廓相對比。
視線卻頓然一觸,望見了女子頸渦中隱約的一枚小點紅痣。
謝敬彥攥在袖中的手指搐了搐,清聲問道:“你叫陶沁婉?”
磁醇的嗓音,好不悅耳,聽得陶沁婉心潮暗悸。
她知他看到自己頸渦的朱砂了,不枉她將衣襟稍稍扯開,這才心安下來。
又複浮出羞怯的語調,小心問道:“正是小女婉婉。湯裡加了幾片香葉子,不知彥哥哥可能用得習慣?”
那書房琴弦之上的夢境,忽然不是時候地浮現眼簾。嬌顏模糊的女子嫚嫚碎步而來,所端的湯裡又有香葉,而那女子煲湯習慣用香葉,卻不知他本喜歡食物的清淡原味。
突然出現的陶氏女,儼似所有都迎合著他的夢境。她頸窩裡的小痣,她秀目灼灼的希冀,嬌怯而含羞的冀望……煲湯喜用香葉,並且是敬重之人所托。
謝敬彥克製著澎湃的心緒,隻舀起一勺湯用入,存心淡道:“並無喜與不喜,味道可口,若無香葉便更好了!”
褚琅馳也給出了評語,揚聲輕笑:“對於我來說好喝是好喝,就是少了點肉味。但你怕是不懂謝三郎,他喜食淡口,少搭複雜調劑。眼下的貴女都貪歡慕樂,你會煲湯,已著實難得了。”
陶沁婉略略吃驚,小聲委屈道:“我原以為彥哥哥該喜歡的……但得琅馳哥哥如此表揚,婉婉也能稍感寬心些。”
嘖,原來是專程為了謝三郎而送過來的。
李氏聽得心想,難怪何時不相信自己評分,非在這時不信。喚褚郎將為二字哥哥,則獨喚謝三郎為“彥哥哥”。
李氏暗自掖笑,約莫便看穿了姑娘的想法。謝侯府三公子,生就傾玉俊顏,超塵拔俗,才能出類拔萃,惹得京中多少女子崇慕,婉婉喜歡也在情理。
她夫婦因著膝下無兒孫,看著這丫頭心裡稀罕,一直留在府上沒舍得說親。翟為希與陶邴鈞都是狀元出身,也想等到一位匹配的狀元郎定親。奈何前兩年的狀元都被搶走了,就拖到了現在。
謝府剛結束丁憂,謝三郎卓秀非凡,亦狀元出身,沒聽說有婚配。婉婉若是能與他結親,那陶侍郎就肯定有照應了。
李氏便幫說道:“既是好喝,以後便常來。正好姑娘廚藝也得練練,隻管好茶好湯地招待兩位小郎君則個!”
女子羞赧,忽而抿了抿唇,啟口道:“聽說後日有進講經學,是彥哥哥主講,婉婉素來渴望習禮識經,女子當有賢德表範。不知可否有個不情之請,也能求一個去聽講的機會。”
連說話也似專專為迎合他處境。但謝敬彥卻並不主張用古俗經倫束縛女子,隻這一點她怕是不知曉。
他看著陶沁婉,心中為何平淡無波。
但這平淡無波,莫非是某種識對人了的靜謐?
他忽而想,夢中自己一開始的憐恤與煩倦,是否正因了對她無感,所以才會刻意忽視她的憧憬與希冀。
又浮起女子吐血含唇閉眼的一幕,還有那聲少年清亮的“娘親”,謝敬彥到底不忍。
後日進講經學乃是宮中貴妃娘娘建議辦的,為要給公主們收收性子,強調禮訓。卻非隨便誰人能去,須得王室宗親才夠資格。而就算外女去,也至少二品以上的官員或公侯人家,並要提前報備內務太監,安排坐席與筵食。
她不過四品官之女,委實有些冒昧。
謝敬彥已經給魏妝勉強多添了一席座位,如今再要添……男子蹙眉稍想,決定給自己一個識彆的機會!
他便叫侍從取來筆墨,寫了幾字,交給她道:“後日在錦卉園,此我親筆,你拿著進去,守門侍衛自當放行。”
陶沁婉嬌怯地收下,暗自隱過一絲勢在必得之喜,連忙躬身謝過:“好呢,婉婉在此期待彥哥哥的講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