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總是在日積月累的相處中產生,又逐漸將僅剩的憐憫與溫情消耗。
這樣的滋味薑白榆曾經輾轉經曆過,有著血親關係的人尚且會感到厭煩,又何況是沒有親緣的人。那段時間薑澍年紀尚幼,記不了事,薑白榆後來想起,倒是很慶幸對方沒有那段時間的記憶。
柳如茵一家都是性格溫良的好人,平時也予薑白榆他們良多幫助,但正因如此,他才愈發不想為這些人帶去太多麻煩。
“你這孩子。”柳如茵明白薑白榆的顧慮,當下也不再勉強,那雙經過漫長沉澱後的眼眸中透出些厚重的歲月感,輕易包容了薑白榆的不安。
再開口時,她語調溫柔,像是安撫又像是勸說:“要學會接受彆人的好意呀。”
“謝謝您。”薑白榆斂下眸,無意識間皺緊的眉頭微微放鬆開來。
“謝什麼謝。”老太太知道薑白榆性子執拗,歎了口氣又道:“那今天先不讓小澍去學校托管了,送到我家裡去吧。”
“這個要求總能答應吧?真要這麼見外我可要生氣了。”老人家擺出佯裝生氣的模樣,打定了主意叫薑白榆不能拒絕。
鎮上的小學周末也會有老師來看班,許多需要到田間務農或者是到市上打工的家長一般會選擇把孩子送到學校來,能讓老師幫忙照看還能輔導功課,但同時也需要按照課時收取費用。
老太太此舉無非是想幫他省下這一天的課時費,加上張顏和薑澍一向也玩得好,薑白榆聽後,沒多加思考便點點頭同意了。
在離開前,柳如茵忽然開口喚住了薑白榆:“阿榆啊……”
老人看著少年在她麵前站定身姿,作出聆聽的姿態,她還想說些什麼,最終卻沒有開口。
一晃眼,這個孩子已經比她高上許多,與頭一次見麵時的模樣已經大不相同,像田邊的小樹那樣,沒有精心的照料,卻還是靜悄悄地長大了。
但終究也隻是個孩子而已。
*
薑白榆結束家教,從市裡的高檔小區走出來時,天空的邊緣已經被燦金色的晚霞輕輕暈染,顯得過分絢爛。
他輔導的那個孩子和他父母所說的不同,表現得格外乖巧聽話,薑白榆更是硬生生被對方央求著多講了一個小時的習題才被放走。
那孩子的父母原本想留薑白榆用晚飯,最後還是被他以需要照顧親人為由拒絕了。
看了眼天色,薑白榆從一側的衣兜裡掏出手機——這手機是當初在鎮上的手機維修店三百塊買的,雜牌貨,到手用了沒幾個小時就變得很卡,但薑白榆對這種電子產品要求不高,便也將就用著了。
時間顯示當下已經六點半,薑白榆皺了皺眉,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為了避免進去後摸不清停車的地方,薑白榆索性電動車停在小區對麵的街道,徒步進的小區。
雖然眼下正是晚高峰時期,但他所處的地段不在市中,所以車流量不算很多。在等待紅綠燈時,薑白榆望著前方不斷跳動的數字,有些失神,腦海中無法抑製地湧現出今天柳如茵同他說的那些話,想得深了,連到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群人都沒有發覺,直到有人開口說話才回過神來。
“既然隻是普通的考察而已,又何必勞動宋先生親自來?派底下的人來看看也是可以的。”
身側響起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薑白榆不禁側過頭,果不其然發現那是昨日在酒店推門與他相撞的中年男人。
“看來你是對宋先生的安排有什麼意見?”
這道聲音同樣似曾相識,薑白榆意料之內地看見了那個站在包房門口的年輕男人的麵容。
“那當然是沒有的。”說話的中年人聽見這話連忙笑著圓場,臉頰兩側不由自主地滑下幾滴冷汗,“宋先生的安排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
“行了,少說廢話,等會兒那位到了,先帶我們去看看地兒。”那個年輕男人嗤笑一聲,似乎是見多了阿諛奉承,態度便也自然而然地表現出傲慢。
“那是應該的,王少。”中年男人被這麼對待也始終麵上帶笑,“我都已經安排好了,待會兒在宋先生眼前,還得請您多多幫襯。”
身後的其他幾人在這種場麵下也都紛紛跟著應和。
薑白榆沒打算聽他們談話,但人行道隻有那麼寬,他也沒有辦法走到彆的地方去,隻能儘量瞥開視線,等待著紅燈倒數結束。
熟料,他不願意招惹麻煩,麻煩卻主動盯上了他。
在將將過完人行道,踏上對側街道的一瞬間,身後猛然傳來的一股強勁衝力帶起劇烈的疼痛,逼得薑白榆往前趔趄幾步,險些栽倒。
薑白榆的手機本來就處在沒電的邊緣,被這麼一撞,直接砸落在了地上,被拾起來時已經黑屏沒了反應。
心下隻能寄希望於手機隻是沒電關機而不是徹底報廢,薑白榆剛握著手機直起腰,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道頗為輕佻的嗓音。
“哎,真是不好意思,沒看清路。”那個被人稱作是王少的年輕男人見薑白榆看過來,先是挑了挑眉,下一秒則變臉般惡劣地咧了咧嘴,“不過你又是什麼東西,敢擋本少這麼久的路。”
原來是因為剛才他一直走在對方前麵,這才引起了這人的不滿。
這個理由實在是過於荒謬了。
薑白榆雖然不願惹事,但也並非是遇到不公也要忍氣吞聲的人,他也不願與這人爭辯,當即便想要報警解決。
可是拿起手機的一瞬間,看見漆黑的屏幕,薑白榆才意識到不對,緊接著,他便見眼前的嗤笑一聲,似乎想開口嘲諷些什麼——
“滴——”
指示性相當明顯的車前喇叭聲驟然響起,將凝滯的氛圍輕易打破,在場的幾人不約而同地側頭看去,在看清不遠處路邊停靠的那輛黑色轎車時,薑白榆餘光瞥見麵前的幾人神色都控製不住地發生了改變。
薑白榆見此輕輕蹙了蹙眉,他對車不太了解,隻能看出這輛車的標誌在平常也稱得上常見,對於其他的則毫無印象。
不等幾人反應,副駕駛一側的車門打開,從內下來一個精英扮相的年輕男子。
“王少爺。”那個助理模樣的人幾步靠近,站定後麵無表情地托了托眼鏡,對著麵色複雜的王少一群人率先開口:“宋先生說,既然想要狐假虎威,就應該知道什麼時候要夾緊尾巴做人。”
“如果實在喜歡張揚,可以永遠留在南江——畢竟王總的手,應該伸不了那麼長。”
這人語氣平直,稱得上是毫不留情地把話說完,繼而便不再管霎時間麵無血色的那個跋扈的年輕男人,轉頭對薑白榆道:“這位先生,方便的話,請隨我來。”
薑白榆聽後並沒有按著他的話馬上動身,隻是站在原地看了那人幾眼,心底暗自判斷著對方的目的。
似乎猜到了他的顧慮,那個精英男人禮貌地傾了傾身,語氣平和:“請彆擔心,隻是我的雇主想和您說幾句話。”
“就在車外說嗎?”薑白榆神色平靜,語氣也格外冷淡。
少年的警惕心幾乎凝成實質,牢牢擋在他和眼前這人麵前。
那人眉尾微動,不知是詫異於薑白榆的反應還是彆的什麼,但這樣的情緒隻像流星一般劃過,很快就消失無影,他的回應很快:“是這樣沒錯。”
薑白榆沒再說話,他心知麵前的這些人彼此都相互認識,而從他們的對話中,可以判斷出——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如果車裡的人非要見他,他無論怎樣也很難逃掉。
最終,薑白榆還是跟著眼前這人走近了那扇半開的車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