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無嗣當然不是什麼好事,但鳳子龍孫太多了也是煩心,當今聖上最喜美色廣納妃嬪各門各係的都有,幾十年來倒是有十幾位皇子和數位公主。
聖上漸漸年邁,許多事力不從心,皇室對於王位的爭鬥也是愈發炙熱,本來皇位最有力的競爭者大皇子和二皇子,在數年前的競辰之變中因一些不可說的原因雙雙殞命,本來不出色的三皇子露了頭,當今聖上試著交給他辦了幾件事,不想事情無論大小,都是做得妥帖縝密。再加上三皇子是皇後嫡出,朝臣支持,文帝便順理成章的將三皇子冊立為太子。
但近年來,四皇子和七皇子都已長大,容從錦冷眼旁觀這兩人皆是野心勃勃精力綿長之輩,太子心思縝密又有無數謀臣相護還能應付,顧昭就是神誌清醒恐怕也鬥不過他們,再留在望京恐會被他們算計,太子坐上皇位他就激流勇退攜顧昭去封地王府生活,卻不想還是中了冷箭。
容從錦暗道是他舒心的日子過得太久,失了謹慎,不僅害了自己顧昭恐怕也不能保全,重活一次再不能重蹈覆轍。
顧昭與太子是親兄弟,他有癡症不能爭奪皇位,天生便是太子一黨,太子對這個胞弟也是多有照顧,太子的王位越穩,他的位置也就越安穩,整個定遠侯府都綁在了太子的這艘大船上,他與顧昭成婚隻是利益聯合的最後一步,前世大廈將傾,帝位恐怕不保,定遠侯府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容從錦理清思緒,眼睫微垂掩去神采,他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讓碧桃帶顧昭回望京,無論定遠侯府怎麼做,都將是新帝必欲除去的眼中釘,既然如此,不得不反。
定遠侯府此時手握軍權,又有正統皇子,還有一戰之力,等到新帝掌權,事態平穩,被暗中削弱多時的定遠侯府就隻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他不僅是為了定遠侯府考慮,也為顧昭籌謀,不管是誰害了他,既然敢走到這一步,就已經是下定了決心,要剪除所有擋他路的人,新帝子嗣年幼,顧昭作為嫡出皇子,本就能獲得太子舊部支持,再加上欽朝“從其母論貴賤”的朝臣擁躉者眾多,顧昭勢力不容小覷,背後之人絕不會坐視不理,必有一番廝殺。
他當然希望顧昭勝出,活下去。但理智卻告訴他匆匆組建起來的幕僚部臣恐怕對付不了暗中圖謀多時的反叛者。
抄家滅族是免不了的了,就連顧昭怕也是難逃一死。
他沒能看到輸贏,卻已能猜到結局了。
又是一子落在棋盤上,封龍置之死地而後生,仰天清嘯將黑子儘數吞沒。
濃鬱情緒掩蓋在纖長眼睫下,深邃得仿佛一個墨色的漩渦,將其他情緒儘數吞沒,重活一次,是他的幸運。
容從錦攏衣起身,小舟從岸邊緩緩駛來,瀲灩水波映著澄澈天穹,水煙凝碧,楚天曠遠,無論是顧昭還是定遠侯府,一切還來得及。
碧桃臂上搭著大氅,小舟甫靠了岸她匆忙登上浮翠閣,步履輕盈的踏進室內,將大氅披在容從錦肩頭,手指靈巧係上大氅錦帶,“扶桐也不知道給公子帶件外衣,著了風寒可怎麼好?再過三日…”
碧桃倏地收聲,粉麵泛起薄紅來,桃腮帶暈四下打量無人,才素手覆在容從錦耳邊小聲道:“於公子要請您去踏青呢。”
容從錦略微一怔,不由得擰起眉心,冷道:“我跟他有什麼關係?什麼踏青。”
碧桃早已習慣了自家公子冷淡性子,但這樣冷漠嫌惡的態度她還是第一次遇見,惶恐道:“公子,是奴婢說錯了。”
“你也沒錯。”容從錦停頓片刻,放緩語氣道。
碧桃語氣雖然親昵,但也不怪她口無遮攔,這位於公子說起來此刻還是個不甚熟悉的世家公子,但卻是他的未婚夫君,聽說相貌才華都是上乘的,又是書香門第最是謙和有禮,飽讀詩書。已經下了聘書合過八字,連打著節禮名義送過來的格外厚重的箱籠都收了幾次了,他母親定遠侯夫人都收起來準備添到嫁妝裡的,等過了端午就是雙方約定的婚期了。
至親夫妻,白首偕老自然是比旁人親密的。
“隻是畢竟婚事未定,私下見麵未免落一個私相授受的把柄,還是推了吧。”
“是。”碧桃鬆了一口氣,也覺得容從錦說得有理,恭敬微福了福身。
容從錦卻冷了心思,把著茶盞不再言語,他跟於公子的婚事已是板上釘釘,誰也拆不散,若非於公子自己放浪形骸,又哪裡輪得上他跟顧昭的姻緣。
這麼想,倒是應該感謝於公子了。
容從錦想起前世種種,唇角噙起冷笑,招手喚碧桃過來,語氣平穩毫無波瀾道:“你隻告訴他,我生病了乍暖還寒著了風寒,有幾日出不了門了,替我謝過他的好意。”
他前世雖不重視情愛,但畢竟是未來要攜手一生的人,還是有幾分好奇和窺視,答應了邀約,瓊林苑說起來還是個雅致地方,踏春時許多望京權貴都會前去,說是路上碰上的也不會讓彆人起疑,算是個合適的去處。
卻不想落入彆人的圈套,這位於公子迫不及待的要與他有些親密之舉,他當時還想不明白,但結合接下來發生的事,他應該是想將這婚事砸定,讓定遠侯府再無轉圜餘地,隻能捏著鼻子將著一碗的黃連都喝下去,他雖然警醒逃過一劫,卻還是被對方的安排推到風口浪尖上,沒少讓他受望京風言風語。
“是。”碧桃行禮,稍一沉吟輕聲道,“公子,奴婢有一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吧。”容從錦斜睨她一眼,碧桃向來是打定主意不開口,自己在心裡琢磨事情的性格,她既然有此一問,那這件事在她心中已是極為重要如鯁在喉,不得不講。
“奴婢知道公子不喜歡多事。”碧桃打量四下無人輕輕上前一步,龍泉壺微揚,淺綠色的茶湯芳香怡人,碧桃略帶猶豫斟酌著低聲道,“隻是於公子是您的未婚夫君,是相守一生的人,離開定遠侯府公子往後的日子就全仰仗於公子了,少年相知自是有幾分情分的,於公子既有傾慕之意,我們何不順水推舟?”
“傾慕我?憑他…”容從錦險些笑出了聲,若是以前的他還能平心靜氣,隻拿這未婚夫君當一個房裡的擺件,但今時不同往日了,他已見過了世上情愛的滋味,赤誠無暇的感情,哪裡還瞧得上什麼於公子?
僅是想到和這樣的人共度餘生就好像身上落了一層虱子,搔癢爬動令人片刻也無法忍耐,碧桃卻還想著爭寵、固寵抓緊夫君的心這套陳舊的玩意。
“於公子年紀輕輕已中了進士,前途遠大也沒有那麼差吧。”碧桃卻領會錯了不著痕跡的歎氣,她久在公子身邊也熏了些文墨,辨彆得出才子文章,他們公子讀的書做的文章隻怕是比這位於公子強多了,要是能科考哪輪得到於公子,但她也不好明言,隻能軟聲安慰道。
容從錦忍不住笑了兩聲,輕啜清茗語氣逐漸舒緩,“你是一心為著我好,不用擔心,我自有打算。”
他忍不住拿於陵西和顧昭相比,一個是英俊陽光笑起來時好像漫天的雲霞陽光都披覆在了他的肩膀上,能驅散所有陰霾,另一個…容從錦費力回憶片刻,還是記不起來了。
印象中仿佛是一個附庸風雅自詡不俗的,這些官宦之家的公子都是這副模樣,沒什麼稀奇的。
雲端月,腳下泥,不過如是。
“今天是十六吧。”容從錦纖長手指擷著盞蓋轉開話題道。
“是,公子。”碧桃應道。
”今天天朗氣清,宜踏青,若不出門遊覽一番豈不辜負了?”容從錦放下茶蓋笑道,濃密眼睫微微輕顫了兩下,半襯著光,眼睫在眼下投落細膩陰影,白皙肌膚宛若無暇玉璧,如新月輕暈,容光照人。碧桃習慣了容從錦的出眾相貌,倏然抬首,姝麗容貌撞進她眸底竟不由得一時看得癡了。
“你去二門上叫人吧,找幾個家仆套了車馬我們去玉清觀上香。”
“現在動身麼?”碧桃回過神來驚愕道。
他們公子隻喜歡讀書寫字,除了文墨的事外,做什麼事都是憊懶的,即便是親近的好友來請也要提前一個月給他下帖子,何曾有過當下就要出門遊玩的時候。
“嗯。”容從錦頷首。
“去玉清觀?可是昨天夫人剛去過,不如我們去城郊的莊子走走吧,那邊雖不大景色卻好呢。”碧桃提議道。
“去準備車輦吧,又有哪裡的風景比得上玉清觀呢。”容從錦似笑非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