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此陳述十八年前的真相,陳述我因貪欲所對弗因肯家族犯下的罪行;而今夜之後,肇始者走向覆滅,無罪者迎來晨曦——”
“弗因肯”這個詞猶如擲入平靜湖麵的巨石,立刻在現場賓客裡炸開了驚濤駭浪。
年輕人們麵露困惑,而年長之輩們臉上的血色,瞬息之間就被刳了個乾淨!
——十八年來,弗因肯家族一直是整個上流社會閉口不談的禁忌。
對年輕一輩而言,“吸血鬼”這個詞,是隻有爛俗小說裡才會出現的怪談。
然而他們從未知曉,多年前,這個強大而稀少的族群曾隱於人類之中,與他們訂下契約,過著相安無事的和平生活。
——直至十八年前,這一切和平戛然而止。
利欲熏心的維裡安伯爵親手釀成女兒蘇珊娜的悲劇,蘇珊娜·維裡安為了複仇,殺死了裡弗斯,忌憚吸血鬼已久的人類貴族順水推舟,趁勢瓦解了整個弗因肯家族,餘下血族世家群龍無首,被逐一剿滅,屍骨被埋藏於歐維辛莊園的地下冰窟之中……
荒誕不經的起因,一環扣一環的悲劇。
維裡安伯爵的聲線平板僵直,將一切講述完後,他忽然“咚”的一聲向某個方向跪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瑪格麗特的臉色已如同死人一樣蒼白。
——她從未想到,她那長眠於十八年前的姐姐會有這樣一段故事。
她也知道,今天無論如何,維裡安家族是逃不掉了。
她下意識地將目光轉向伊格萊爾。
伊格萊爾靜靜地聽完了所有故事,神情卻分毫不變。
——他早已知曉一切,也早已知道自己會麵對的結局。
或者說,更早的時候,從他在雨夜救下那名少年、從他摩挲著對方送的發帶徹夜難眠、從他在藏書室清醒時發現身上披著的外套、從他親手將匕首送入那顆溫熱的心臟時起……
伊格萊爾捧著那堆淺藍色寶石的碎片,沉沉的眸光中輕漾著溫柔的情緒,仿佛這世間除了它,再無事物能入他的眼。
錫德蘭斯無聲無息地走到了維裡安伯爵麵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在地上的傀儡。
“你做得很好。”他淡聲肯定道。
然而下一刻,雪亮的銀光劃破月色,他食指微抬,那些絲線糾結纏繞,勒緊了伯爵的脖頸,稍稍用力——
瑪格麗特意識到了將要發生什麼,極度的恐懼讓她突破了無法出聲的束縛,睜大眼撕心裂肺地喊道:
“不!”
已經遲了。
維裡安伯爵的頭顱骨碌地滾到了她的腳邊,鮮血在地上彙成小小的湖泊,她甚至能看清脖頸斷裂處延伸出的絲狀血管。
瑪格麗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悸和悲愴。
事到如今,她怎麼可能還猜不出錫德蘭斯的身份。
弗因肯家族的後人,十八年前的受害者,自然有權力對他們進行裁決。
維裡安伯爵罪無容赦,可那是她的親人,養育她這麼多年的至親……
她的哭喊聲吸引了劊子手的視線。黑發黑眼的男人眸光掃來,如同淬了一層寒冰。
還未反應過來,瑪格麗特就感到一股無形的牽引力攀上她的四肢。
“!”
她沒有任何力量反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彎腰捧起父親的頭顱,鮮血暈濕了裙子,一步步走到那幅巨大的畫前。
“知道這幅畫上是什麼嗎?”錫德蘭斯的聲線優美而低沉,此刻落在耳中,卻如索命的地獄之音。
瑪格麗特驚恐地想要搖頭,身體卻紋絲不動。
“——他們挖出了我們的心臟,用我們的血,用弗因肯家族所有族人的血繪製了這幅畫,年少者顏色稍淺,年長者顏色更深。吸血鬼的心臟不會跳動,血液也更為特殊,即使過了千百年歲月,畫上的色彩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錫德蘭斯伸出手,將那幅畫翻到了背麵。
看清背麵情景的刹那,死亡的影子猶如遍布的濃雲,籠罩了所有人。
可那裡明明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隻有一方巨大的白色畫布。
——空白的畫布,似是對畫家發出最盛情的邀請。
瑪格麗特不受控製地舉起了手中的頭顱,用力向畫布上砸去!
“砰!砰!砰!”
雪白的畫布頃刻之間被血跡布滿。
然後會是誰?伯爵夫人、瑪格麗特、伊格萊爾、早已倒在地上的邁奧哈公爵……一切參與過圍剿弗因肯家族的世族,都逃不掉!
伊格萊爾仿若對眼前的場景無知無覺。
這一晚錫德蘭斯殺了多少人?他就在現場,卻並不知情。
——沒有驚訝,沒有恐懼,他根本不在意死亡。
他在這人間煉獄般的大廳開辟出獨屬於自己的安靜一隅,任憑身邊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和血肉飛濺聲翻湧不絕。
紛亂的畫麵交織在眼前,他又想起了那雙美麗的眼睛,澄澈如水的顏色,能潤澤枯竭的一顆心。
他不是吸血鬼,即使一杯因芙塔薔薇入喉,也隻覺腥和熱,無法體會到任何愉悅的味道,但他偏偏上了癮,放任這種情感深入骨髓。
滿月的輝光毫無保留地照耀著大地,掛鐘的指針不知轉了幾圈。
直至最後的最後,錫德蘭斯在他麵前停下。
男人的衣擺邊緣淌下鮮血,卻依舊麵無表情。
“伊格萊爾·維裡安。”
死神呼喚了他的名字。
而伊格萊爾隻是回以一個挑釁般的淺笑。
“蘇珊娜·維裡安,正是我的母親。”
漆黑的瞳仁罕見地閃過一絲困惑。
“——值嗎?”
錫德蘭斯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問話,伊格萊爾卻聽懂了。
值嗎?他也曾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他心中早有了答案。
“我是階下囚,是將死之人,是待受屠戮的牛羊,是從來沒見過光的影子,”此刻的他已不再受任何拘束,肆意地笑了起來,“但隻一點,我就足夠幸運,至少比你幸運——我見過陽光,而你仍深陷黑暗。”
極端的愛和極端的恨,他已在同一個人的身上儘數品嘗。
錫德蘭斯不再說話,他知曉了對方的選擇。
一陣風忽然將大廳的門吹開,守在門外的成千上萬隻血蝠迫不及待地湧了進來,蠶食著剩餘的血肉。
“唰——”
被血蝠淹沒的瞬間,伊格萊爾未有任何反抗。
也許是彌留之際出現的幻覺,如同兜售火柴的小女孩在死前看到的烤鴨、聖誕樹和祖母——
他終於又見到了赫洛利亞。
少年被身邊一名女孩攙扶著,臉色蒼白,眼中噙著將落未落的晶瑩,似乎在呼喊著什麼,但他聽不見了。
真好啊。
真好。
伊格萊爾閉上了眼,放任殘破的身軀如斷線的風箏般向後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