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凱瑟琳回憶自己並不漫長的一生,從有記憶起,她就幾乎未感覺到母親貝克爾夫人對她的溫柔。她是如此熱衷於毀滅她的期待,她的愛好,她的熱情。好像她出生後遭受的一切冷待,就是一場對她前世罪孽的審判和贖罪。如果沒有妹妹安妮的存在,她還能安慰自己,不是每個母親都學會了如何當好一個母親。但貝克爾夫人對安妮是那樣的溫柔疼愛——
但無論如何,現在繼續待在紐約已經沒有意義,凱瑟琳拽回了那些撕扯疼痛的思緒,開始思考更實際的東西。
下午,在凱瑟琳訂好第二天的機票後,麗塔便順路捎她去拍攝了一個泡泡糖的兒童廣告,內容相當簡單,是和一個她不知道名字的金發男孩各自把泡泡糖吹到最大後一起按下噴煙的按鈕,凱瑟琳覺得這非常傻。
最後一個泡泡糖炸開時不小心黏在了凱瑟琳的下巴上,逗得那個瘦弱的男孩大笑,在得到她沒有感情的一瞥後他仍然笑著,隨後才給她拿來紙巾。凱瑟琳心裡到底還是有些羞惱,接過後稍稍加重了點力氣反複擦拭,注意力集中的她因此並沒有聽到那男孩在詢問她的名字。
等她準備離開時,她看到金發男孩和一個笑容慈愛、似乎叫艾莫琳的中年女人站在一起,興高采烈地說著什麼。他們容貌如此相似,母子關係一望可知,凱瑟琳站著看了幾秒,直到男孩轉過頭似乎想喊她過來時,她才如夢方醒,朝他們揮手告彆。
當天晚上,凱瑟琳就向她的曾祖父母,威廉與瑪麗婭告彆,並請求他們暫時不要把自己提前回倫敦拍戲的事告訴貝克爾夫人。不知為何,凱瑟琳感覺瑪麗婭凝視著她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歎息著搖了搖頭,讓她明天自己去機場。
這對凱瑟琳來說倒是十分尋常的安排。第二天早上候在肯尼迪國際機場的她,雖然因為飛機延誤而不是立刻起飛,但幸好她還能一邊看書一邊等待回倫敦的航班。感謝上帝,她的新機票和之前購買的許多書籍資料,並未完全耗光這些年瑪麗婭私下饋贈的金錢。
而在等待的過程中,她算準了時差,撥通了安娜姑媽的號碼。
——————————————
上個月安娜·貝克爾·史密斯在邀請哥哥一家來裡士滿參加聖誕家庭聚會時,並沒有看到她心愛的侄女凱瑟琳。誠然,安妮也是個非常討人喜歡的孩子,但和她那隻大四歲卻相當懂事風趣的姐姐相比,安妮就顯得有些被溺愛得太過天真嬌縱了。但安娜也並不詢問哥哥亞曆山大為什麼不把凱瑟琳帶來——到底,這是他的家事,何況琳內特和凱瑟琳的關係似乎比亞曆山大更顯緊張。
這真是件怪事,安娜心想。
會客廳裡她那對足球極為狂熱的丈夫邁克爾正陪著亞曆山大,誇誇其談地聊著熱刺隊上個月在什麼聯賽中的輝煌戰績——無趣至極。安娜無聊地給泡好的紅茶裡加上一勺砂糖,覺得不夠正打算再添半勺時,餘光看到小安妮偷偷溜了進來。
安娜俯下身拎住安妮圓乎乎的手臂,憐愛地問道:“好孩子,是不是聽他們說得太沒意思,就餓了?”
安妮點點頭又搖頭,弄得後腦勺的珍珠發夾上那精致的絲綢蝴蝶結都有些散亂。她抱住安娜的腰說:“我想吃冰淇淋,他們不讓,說天太冷吃了會感冒——可我明明看見他們自己就在吃!”
安娜忍住笑意,從冷藏櫃裡拿出桶裝冰淇淋,挖了一小勺放在特地為安妮準備的,有著三隻小貓圖案的小木碗。“你父母也沒說錯,你可不能吃太多。說起來,你姐姐也很愛吃我做的冰淇淋呢——怎麼了,安妮,不喜歡這個口味嗎?”安娜望著抱住碗發呆的小安妮,有些疑惑地問道。
“我好想凱瑟琳。”安妮眼睛有些發紅,“但她總是不陪我,夏天的時候是這樣,聖誕節也是這樣,她總是在放假的第二天就走了,我問媽媽,媽媽也不告訴我。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所以姐姐不肯理我?”
安娜·史密斯連忙安撫她:“彆胡說,中午你不是還告訴我,你很喜歡凱瑟琳送的聖誕禮物,如果她不想理你,為什麼要送你喜歡的八音盒呢?快吃吧,吃完笑一笑,千萬彆喪著臉——多可愛的一張小臉呀。”安娜捏了捏她圓圓的臉頰,滿意地看到安妮破涕為笑,臉上露出一個貝克爾家族成員常有的淺淺笑渦——說起來,凱瑟琳倒並沒有這樣的笑渦。
安娜對凱瑟琳的憐憫更深了。連聖誕節都要把那可憐孩子送走,到底發生了什麼?可回到了會客廳,她看到了哥哥的妻子琳內特那幅冰冷淡漠、看上去有些憔悴的美麗麵容,又不得不咽下心中的疑惑。或許,隻是因為亞曆山大太過忙碌,琳內特又身體不適,照顧不過來兩個孩子——安娜蒼白無力地找著借口。
因此,在跨年後的一周接到凱瑟琳打來的跨洋電話時,安娜雖然十分震驚,卻也覺得這事不算意外。
“這不過是個小小的請求,我當然會答應。”安娜對著話筒親切地說,“拉科克離裡士滿並不算遠,我會安排司機接送你,沒必要住劇組酒店——也許那裡還沒有能住得下去的酒店。好姑娘,不必推辭,我很樂意你住在我家裡。白天一直拍攝一定很累,當然應該住得舒服一些。”
放下話筒後,安娜想了想,決定按照凱瑟琳的請求並不告知哥哥一家,而是急匆匆走向三樓中間的臥室,打算提前為凱瑟琳布置一下房間,好讓她能從明天一直舒適地住到開學。
—————————————————
凱瑟琳並沒有想過能隱瞞貝克爾夫婦多久。無論是機票賬單還是《Sweetie》的簽約合同,按規定都隻能寄到旺茲沃斯的家裡,隻要貝克爾夫人眼睛沒瞎,一眼就能看出,凱瑟琳是在反抗她,獨自決定這一切,還想在拍攝完成後才讓她知曉。她為此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奇怪的是,直至總的拍攝周期都隻剩下三天,她隻用再拍一天,馬上都快要返回格舍爾學校時,貝克爾夫婦仍然杳無音信。
“難道上帝顯靈,真的會發生她放棄管教我的這種好事?”凱瑟琳在等待劇組完成朵恩從樹中木屋上摔下來那段的布景時,坐在一旁對自己嘀咕。
過了一會兒,簡·坎皮恩走了過來,她神采奕奕地指點攝影師改動調整幾個拍攝的機位,然後笑著問凱瑟琳:“準備好了嗎?今天就是朵恩的離彆。”
簡侃侃而談:“你明白的,這場死亡要處理出一種在麻木中透著黑色幽默的氛圍,是在陽光和綠葉下迎來的無聲死亡,隻有凱伊——”她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那個已經閉眼頗入凱伊情境的演員凱倫,“隻有她這個向來嫉妒憎惡你的姐姐在最後關頭卻想挽救你,為你哭泣。而你還對死亡一無所知,要對此表現得非常天真,但不能是孩童討喜的那種,朵恩一直以來具備的都是一種令他人難堪且嫌棄的無知式天真。”
簡·坎皮恩對人物性格弧光的把握十分成熟,在她的講述和凱瑟琳準備充分的角色理解下,完成每天的拍攝任務就像古埃及人集體搬運一塊塊巨大的磚石——雖然十分辛苦,但最終卻能嚴絲合縫地壘成一座宏偉的金字塔。
毫無意外地完成今天最後這場拍攝後(恰巧也是她的最後一場),劇組已經準備收工,凱瑟琳也在門口等待安娜姑媽的司機到來。但令她意外的是,今天來接她的竟然是安娜本人,她臉上難以掩飾的焦急神色讓凱瑟琳心底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