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雪白。
周遭的羊水溫暖澄澈,乾淨透亮,像一塊封凍千年的寒冰,他就沉睡在這塊冰中。
在生命的起點,一切悲喜都尚未開始,連時間都不存在,他的靈魂被近乎虛無的幸福填滿,安靜的沉睡在水晶般的搖籃中。那時他還沒有名字。
直到某一個既定的時刻,這份綿延無垢的幸福被打破了。他先是聽見腳底傳來金屬撞擊聲,緊接著溫暖的羊水被排空,隨著水平麵漸漸下降,他落到堅固的培養艙底部,小小的手觸碰到那個跟水一樣乾淨的東西。
他張了張嘴,吸進他來到人間的第一口空氣,氣流滾過嗓子,刮擦著柔嫩的喉嚨,肋骨在呼吸時微微顫抖。低溫空氣順著氣管湧入肺裡,帶來細微的刺痛,仿佛吞下一把細小的針。
初次見麵的世界給他的感覺是寒冷。
一隻成年男人的手伸進培養艙,倒提著他的腳把他拎了出來。可能是嫌棄他身上水淋淋的,男人便脫下大衣把他裹住,那件亮紫色的大衣由柔軟的羊羔毛製成,蹭得他嬌嫩的皮膚一陣陣剮痛。
“不哭嗎?”男人說著,用又長又直的東西戳了戳他的臉,他打了個小小的噴嚏,下意識地用小拳頭碰了碰那個東西,冷的,硬的。帶著一股油膩膩的怪味。
他還不知道這個東西叫槍。
“他不是嬰兒,而是幼兒。在人工母體中發育十三個月,出生相當於二十一個月大,會翻身,會自主爬行,省去了照顧新生兒的麻煩。”另一個男人走上前來,拍了拍曾經包裹著他的“冰晶”,感歎道:“他很聰明,我們在胚胎時就對他的大腦施加乾涉。可惜是基因序列融合出錯的次品。”
“最好是你們搞錯了基因組,才造出了這個‘我和我心愛的氪星人愛情結晶誕生前的副產物’,我的小萊萊——最好是這樣。”男人蒼白的臉上畫著一道上彎的形狀,像一道鮮紅的新月,他慢慢地說著,眼神向下,忽然瞥到了孩子玻璃球般的瞳孔,立即大感興趣的挑起嬰兒的下巴,笑眯眯地說道:“看這個漂亮的寶石藍色,他有他媽媽的眼睛。”
即便光頭男早知道他說話一向惡心,還是被這個“媽媽”搞得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但他很快調整好表情,聳了聳肩:“儘管現在還看不出來,但他確實會更像蝙蝠俠的親屬。”
另一個男人誇張地身體後傾,以手捧心,做出被深深傷害到了的樣子:“你什麼意思,難道我就長得很醜嗎?”
光頭男人看著對方又綠又白又紅的臉沉默了,他心說要是這孩子長得像你那還得了,彆說把他放在身邊教養,恐怕多看幾眼都會短壽。
幸好花臉男不在乎對方的回答,他自顧自哀歎道:“可惜,太可惜了,如果他是個女孩就好了。”
光頭男人立刻岔開話題:“彆跟我說你要撫養他。”
“誰知道呢。麵對這麼可愛的孩子,我也會有些做父親的感覺。”
笑臉男人摸了摸自己紫色的漆皮手套,取下戴在大拇指上的戒指。這枚戒指帶著典型的中世紀歐洲宮廷風格,造型狂放華麗,一隻首尾相接的毒蛇,嘴裡咬著拇指指甲蓋大小的方形寶石,上下顎尖利的毒牙嵌在寶石的四個尖角上,從張開的蛇頭到身上的鱗片都栩栩如生。
他將這枚華麗的權戒放在嬰兒的掌心,讓後者用力握住,然後把嬰兒放在實驗台上,看著年幼的孩子為閃亮的寶石露出笑容:“這是我和他的孩子。我會愛他的。”
然後他抬起手臂,食指微微下壓,扣動左·輪·手·槍的扳機。
沒有卡彈,沒有奇跡,子彈從槍□□出,如他所料的貫穿了嬰兒的胸膛。
血花飛濺,彈匣裡跳出來的滾燙銅殼上,倒映出了男人如同石膏像一樣蒼白、堅硬而冷漠的臉,那雙毒綠色的瞳孔不見任何收縮和舒張,空洞得像兩顆寒冷的冰球。
“我很愛他,他是我和我心愛的蝙蝠的孩子,所以他可以帶著我的戒指下葬。”
硝煙嫋嫋上升,小醜親手殺死了一個嬰兒,唯一的反應隻有用手帕擦了擦槍口,再撿起地上的銅殼放回口袋裡,沒人能想到他這麼有禮貌,竟然還知道帶走垃圾,“我會幫忙處理屍體的,然後讓我們一起忘了這件事,對誰都不要提起,記得我說的話。”
萊克斯·盧瑟對他的做法毫不意外,他歎了口氣,望向實驗台上的嬰孩。巨大的動能讓子彈旋轉著穿過了他的軀體,在後者身上開出拳頭那麼大的洞來。現在那已經不算是嬰兒了,科技之星實驗室十三個月的心血,僅僅是一坨逐漸冰冷的血和肉,混雜著折斷的骨頭渣滓。
他既不心痛也不憐憫,隻是遺憾:“早知道我就聯係蝙蝠俠了,他願意為這個孩子付賬單。”
小醜把手槍放回口袋裡,拍了拍萊克斯·盧瑟的肩膀,作態好似一對親密的合作夥伴:“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抱歉,我不會像你一樣,無法殺了那個氪星人,就在窩裡下個蛋,指望小鳥崽長大後幫你殺了他。讓我和蝙蝠俠的孩子活著,隻意味著我的失敗。”
他將那柄槍插回口袋裡,走出實驗室,在他身後的牆壁上,懸掛著一張長方形的巨幅油畫。畫上是著名的古希臘悲劇之一,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殺死了阿爾忒彌斯的聖鹿,為了平息狩獵女神的怒火,他獻祭了自己最愛的女兒伊菲吉妮婭。
特洛伊戰爭結束後,他回到家鄉,卻被發妻克呂泰涅斯特拉夥同情人埃癸斯托斯謀殺。阿伽門農之子為父報仇,又殺死了親生母親。
冥冥中,阿伽門農的注視仿佛命運的隱喻,千百年過去,血親相殘的故事仍然在日光下上演。
萊克斯歎了口氣,目光轉向牆壁上的掛鐘,時針沒動,分針從五走到了十五出頭。從見麵到結束,這對基因學上的父子,隻相處了短短二十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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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後。
夜晚九點四十六分,弗蘭克·弗洛斯特推開了家門。
窄小老舊的公寓房裡,洋溢著罐頭、塑料和貓屎的臭味,房間冰冷黑暗,暖氣關著,沒有一盞燈亮著。窄小的門欄堆著好幾袋垃圾,有的已經在這放了超過一周,廚餘食材在狹小的空間裡腐爛,發出驚人的惡臭。
太安靜了。他甚至沒有聽見那群該死的貓的叫聲。
難道艾琳娜已經睡下了?
弗蘭克打開房間的燈,走過客廳,大喊著妻子的名字:“艾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