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照片最後去了哪裡,又賣給了誰,克勞德不知道。
他隻知道,夢想著成為攝影師的父親終於得償所願,脾氣溫和了很多。既不會半夜爬到他的床上,也不會脫他的衣服,更不會打他。
家裡有了一些錢,他和他的母親得以度過一段安寧日子,他不用把鉛筆削得比手指還短,也不用把草稿紙寫滿每一個角落才能把它丟掉。母親穿上了新的裙子,父親戴上禮帽,給她買了一串項鏈。那串項鏈掛在母親不算纖細的脖子上,飽滿得像一顆顆眼淚。
“你很美。”父親既對母親說,也對他說。
美麗是用來欣賞的,用來分享的。美麗讓純潔的孩子變成狡猾的大人。
克勞德的父親教會他的是:耀眼的容貌和身體像金子一樣貴重,是從人類存在時就在流通的貨幣,與其因為羞斂和貞節把它們鎖起來,不如趁著還能出手去換點錢。
克勞德理解了。他允許父親拍攝,唯一的條件就是不希望父親再愛他,父親答應。他終於可以繼續拍攝孩子了。
克勞德看過父親拍攝的照片,照片的內容無一例外全是孩子。白得像新雪一樣的男孩側躺在漆黑的天鵝絨布上,上半張臉被一塊黑布蒙著,手腕和腳踝上掛著玻璃和黃銅做成的鐲子,幾根又細又廉價的銅鏈。除了這些顏色,就隻有圓潤的膝蓋那一點點紅。克勞德沒有感受到美,而父親對他說:“這就是藝術。”
“你會成為藝術的一部分。”父親又說。
人死了才會。克勞德心想,他在學校裡學過,梵·高在他死後才被發掘,生前的他窮困潦倒,他的作品也無人問津。藝術鐘愛死者。
藝術是無價的,而父親以特定的價格把藝術賣了出去,不算貴,顧客盈門。回頭客也多。唯一不行的隻是偶爾會有人騷擾,想要見一見藝術的本身。藝術很高貴,所以他們能付錢。
父親沒答應過,他把克勞德像藏珠寶一樣藏了起來,鎖在家裡,關在櫃子裡,珠寶這東西不怕蒙塵,越稀少就越昂貴。他隻是作為主人,偶爾會滿心憐愛地擦拭他——撩起他的襯衣,脫下短褲——擦拭他。
他親手打破承諾,克勞德終於不再忍耐,他說:“你再這樣,我就去報警。”
父親的表情冷了下來。“報警?”,父親一邊說,一邊拖著克勞德的手臂,把他丟進小小的廁所裡,手拷在暖氣管上。“我太寵愛你了”。克勞德掐他、咬他,求救、哭喊,大聲尖叫,鄰居不管他們家的事,母親坐在沙發上沒動。父親重重給了他一耳光,然後門被關上了,門外傳來落鎖的聲音。“好好反省吧”。
那扇門整整四天沒有打開。
那四天他是怎麼度過的,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記憶一片空白。唯一記得的是饑餓,饑餓先帶來抽搐,然後是疼,像重錘砸在小腹上。等疼痛過去之後,就是空虛,在極端饑餓的邊緣,克勞德體會到了死的幻滅。
人在死後,才會成為藝術。
四天後門被打開,克勞德被父親拖了出來,這段時間他一直蜷縮在馬桶旁邊,仿佛回到了還在棺材裡的時候,腿又開始伸不直了。他神誌不清地趴在地上,看見父親把一碟麵包放在不遠處。
他站起來,又跪下去,腿肚子在抽搐。隻能在地上爬,像條被打斷了脊梁的哈巴狗。他感覺到父親把手放在他的腰上,還有皮帶解開的聲音,可這一切都不重要。饑餓比失貞恐怖,比被誘·奸恐怖,甚至比死亡恐怖,饑餓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
因為進食,就意味著還想活。哪怕窮困潦倒,失去尊嚴,受儘淩辱,做遍了不堪之事,卻還是想活下去。
他把麵包塞進嘴裡,父親塞進他。迎著燦爛到幾乎是劈頭蓋臉的陽光,他想起了胖乎乎的數學老師虔誠親吻十字架的一瞬,聖子在十字架上受難十三個晝夜,隻為了贖完世人的罪。過分仁愛的人歸了天國,從此站在地上的人都無罪了。
他不信教,但這一刻他虔誠地祈禱起來:天主,萬能的天主。
請拯救我,我會去上大學,我會去好好讀書,我會學演講……你要求的一切我都會答應,所以請你拯救我……
此時響起了敲門聲。
父親暗自罵了一句,抓過毯子給他蓋上,下床去開門。克勞德趴在客廳的午睡床上,無力抬頭。先進門不是客人,而是一根細長的鋼管,那鋼管的開口貼在父親的額頭上,父親的表情變了,他舉起雙手,不斷後退。客人則逆著明亮到讓人睜不開眼的陽光,一步步前進,仿佛是回應他的祈禱,從天上降下的天使。
那不是天使。父親的藝術帶來了金錢,帶來了珠寶,帶來了更多的愛,但沒有帶來幸福,還招來了世界上最可怕的魔鬼。
來人一手拿槍抵著父親的額頭,轉頭看向克勞德。這是克勞德第一次見到哥譚曆史上最可怕的罪犯,他血緣意義上的親生父親。那張禮帽下的臉大概打了城牆厚的粉底,不笑還不算可怕,笑起來時簡直比魔鬼還恐怖,他說:
“晚安,小鬼。好久不見,我是你父親。”
父親——養父恐懼得發抖,訕笑道:“先生,恐怕有什麼誤會……”
“連我都不會瘋到去上個小孩。”客人懶得理他,而是看著床上一身狼藉的克勞德,嘖嘖搖頭。後來克勞德知道他沒撒謊,他隻會殺而不會上,“小甜餅,要我殺了他嗎?”
克勞德愣住了,像是在緩慢地咀嚼著這句話的含義,客人竟然就等著他理解,片刻後他等到了這個孩子的聲音,很細小:“開槍吧。”
“大聲點,小南瓜,我沒聽見。”
“開槍。”克勞德的聲音突然變得無比高亢,“開槍!殺了他!我叫你殺了他!”
客人掏了掏耳朵:“不錯,有點我的風範了。”
說完他扣動扳機。砰。子彈從養父的前額射進去,從後腦飛出來。養父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幾下,不動了。
客人吹開槍口的煙霧,半蹲下來,捏著他的下巴上下打量,笑眯眯地說:“不喜歡?這很正常,殺人是一門考驗數量的手藝,你得親手殺過十來個才會喜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