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相聚【二修】(2 / 2)

偶爾的,小醜會掏出個長條形的白瓷煙鬥,往裡麵填上一些廉價的煙草與薄荷葉,繚繞的煙霧中都帶上了薄荷味。那股味道非常奇特,凜冽、刺鼻、提神,剛開始覺得香,聞久了反而覺得又臭又惡心。

因為那氣味實在太詭異,席格第一次聞時還以為他在吸·毒。

這股味道與小時候公寓的氣味一起,深深地固定在席格的記憶中。

小醜並不是每天都會帶他去遊樂園,更多時候的兩人就是這樣,住在一個房間裡,然後什麼都不做。

席格趴在地毯上看新買的書,或者拿幾根蠟筆在白紙上畫畫,小醜躺在躺椅上抽他惡心的薄荷煙,眼神迷離得像是在做夢,眼神永遠落在遙不可及的遠方。

席格在畫畫的間隙執著地偷看他,年幼時的他說不清心裡的期待究竟為了什麼,他隻是在想:看看我,看看我……

看著我,父親。

他的父親不看他,小醜長長久久地注視著同一個方向,席格知道他在看什麼。哥譚。那黑曼陀羅一般的城市。

他在想什麼?

席格不知道,兩人血脈相連,世界上再沒有人比彼此更親密,他卻從未介入過這家夥的人生。

在如血的黃昏,遠方隱約的花香,和小醜身上濃得稱得上惡臭的香水味中,他度過了自己的童年。

等他再長大了一點,從幼兒變成了少年,他的身形逐漸變得高挑修長,如白樺樹一般。水銀似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他眼簾低垂,睫毛濃密纖長,鼻梁弧度漂亮動人,像一幅古典油畫。

也許是他的相貌讓小醜想起從前,某個中午,小醜忽然抬起他的下巴,長久地盯著他的眼睛,意味深長地說:你越來越像她了。真是讓我難過。

席格知道這個“她”是誰。

他的家庭僅有父子兩人。父親和兒子的聯結是親密且直接的,而母親就像死去卻魂魄未散的幽靈,以存在卻無可感知的姿態在兩人間盤桓。

小醜從沒提過她母親的事。在小醜嘴裡,“席格是怎麼來的”總共有二十來個各種各樣的版本。從水裡撈的到送子鳥叼著送來的,再到心愛卻無法結婚的女人生下來他接盤的,堪稱鬼話連篇。

還是孩子的他問起,小醜就會開始鬼扯,有一次他說,“那天我頭很痛,哈莉拿斧子把我的頭劈成兩半,從裡麵……”,席格打斷他,“彆扯了,我知道你說的這個叫雅典娜”。小醜又換了個說辭,“你媽媽懷著你的時候就死了,我把你縫在我的大腿……”,席格又打斷他,“這個叫狄俄尼索斯”。

一旦被逼急了,小醜就會顛三倒四地說些難懂的話,類似於“我們那時候打得火熱,現在她忙著跟個鄉巴佬通·奸”、“她總是有很多人,可能我並不特殊”、“她去參加個晚宴,宴會上有點人樣的就能把她拉走”……

總之在小醜嘴裡,席格的母親是個徹頭徹尾的蕩·婦,每天晚上跟不同的人上·床,隻要異性長得不是天怒人怨她就願意張開腿。

從前席格一直以為小醜對自己的恨意來源於他生身父母間的齟齬,但他後來明白事實可能完全相反的。小醜並不憎惡她。

他表麵上抱怨不休,實際上他並不在乎她的浪·蕩成性,他對兩人的關係樂在其中,甚至可以稱得上愛她,隻愛她。而他唯一、真正憎恨的,就是席格在未經他允許的情況下誕生了。

短暫的甘甜後接踵而至的總是更深的痛苦,美好短暫得令人心碎。不論他怎麼抓著父親的褲腳,哀求他不要把自己送回去,小醜都不會回應一句話。

醫護人員伸出無數雙手,把他從他的父親身上扯下來,給他套上又悶又厚的拘束衣。每一個這樣的時刻他都絕望得想死,但是他抬頭看去,引入眼簾的,就隻有小醜那一副麵具般的冷笑。

“你知道我總要回去的,我們的蝙蝠朋友很想念我。”他總是這麼說。眼神又落在了遠方。

哥譚,就像一位冷漠又危險的淑女,穿著漆黑的絲綢長裙,戴著繁複的蕾絲袖套,纖細的天鵝頸上帶著一串華貴的鑽石項鏈。羽毛扇輕輕晃動,吹動那海藻般蜷曲蓬鬆的黑發,底下的睫毛又黑又長,濃密得驚人,宛如帶毒的蜘蛛腿……

她既像王女一樣傲慢且危險,又有吉普賽女郎的輕佻和熱烈……她是哥譚的化身。而他屬於他。

席格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小小病房,透過一扇小窗向外窺探。窗外雲霧彌漫,屋頂的顏色是淡淡的青,淅淅瀝瀝的雨滴,如綿密的針腳般敲打著房頂、窗沿和大地,發出長短不一的聲音。

低矮的四角梅和杜鵑花上掛著雨水,敦威治小鎮終年大霧彌漫,即使在雨中,仍然有一層稀薄如紗的灰霧緊貼著地麵。席格居高臨下地望去,小醜的背影像插在雨裡的釘子,緩緩地走遠了。

雨停了。席格站在黑暗中,沒有燈光,隻有一片幽靜雪白的明月。他獨自等待,獨自長大。消磨時光,蹉跎歲月,隻為了下一次,和下下一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