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華特·席格·理查德”並不存在。
這個名字從未出現在任何官方文件上,甚至不存在於小醜嘴裡。
他潦草地把老情人曾經用過的假名給了他,然後隻喊他的小名:“瑞秋”。至於“理查德(Richard)”的昵稱為什麼是“瑞秋(Rachel)”,小醜又為什麼給他起個女名,他從未解釋過。
小醜是個糟糕的人,他是瘋·子、變·態、虐·待·狂、恐·怖·分·子、連·環·殺·人犯,但不算是個糟糕到了極點的父親。
他被送到了父親口中的“樂園”,其真名為米斯卡塔尼克療養院,位於美國馬薩諸塞州艾塞克斯郡。
米斯卡塔尼克療養院名不見經傳,地處偏僻,幾乎是建在荒野中。整棟建築由大理石建成,外圍牆壁被漆成白色。
關於這座療養院的起源,席格沒有找到相對完整的文字影像資料,唯一可供參考的隻有附近村鎮居民的傳言。據說它的前身是一所大學,這所大學的主要科目是古語言、神秘學和解剖學。
至於這所大學是怎麼消失的,也有很多種說法。有人說這裡曾經發生過恐怖事件,又有人說這裡流行過可怕的大瘟疫——總之米斯卡塔尼克大學在二十世紀初期就被廢棄,後來當地政府在它的遺址上建立了精神病院,並且沿用了米斯卡塔尼克這個名字。
關於米斯卡塔尼克療養院,席格並沒有太濃墨重彩的回憶,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寂靜。
醫護人員低聲細語,腳步輕緩,精神病患們從不大叫,他們或躺或坐,每個人都穿著完全一致的白色病服,眼神迷茫且空洞。
除了推門時不時響起的鈴聲,自己的呼吸、心跳,還有靜脈注射時藥液滴落的聲音,幾乎不再有其他響動。這座療養院大而空曠,安靜得讓人心慌,時時令席格錯覺自己身處墳墓。
因為無聊,他偶爾會走出病房四下看看。大廳一側連接著長廊,長廊穹頂處有一排高高的天窗,牆壁被漆成半綠半白,關押精神病人的鐵門則是亮黃色,所有的門都牢牢緊鎖著,偶爾有一扇門開著窄窄的小窗。
如果非要說米斯卡塔尼克療養院的奇異之處,那就是濃重的宗教氛圍。不像大學或療養院,更像是仁愛教堂。
天花板上有張開翅膀的大天使浮雕,它生著三對翅膀,一對遮煙,一對飛行,一對遮腳。大天使手握審判的金色長槍,從天上降下,懷揣著淨化的硫磺和火焰。
走廊懸掛著一幅幅裝飾畫,全部都跟宗教有關:《最後的晚餐》、《西斯廷聖母》、《人間樂園》、《聖母在樹林裡》、《牧羊人朝拜》、《椅中聖母》……最後一幅米開朗基羅的《創世紀》。
席格在這幾乎無處不在的宗教暗示下長大。他沒能成為虔誠的基督徒,最愛乾的事就是踩著花窗落下的色塊,把它當跳格子玩。
後來這個遊戲玩膩了,他開始長久地坐在大廳的木質長椅上,雙眼盯著彩窗上的聖母。披著白衣的生母擁抱著新生的彌賽亞,眼角劃過一滴金色的眼淚。那語言難以言喻的、近乎神聖的慈愛,讓他想起母親。
沒人能想到這間教堂般的精神病院的結局,就像耶和華用硫磺和火毀滅所多瑪和蛾摩拉一樣,它最終毀滅於一場大火。
多年後的事,年幼的席格並不清楚,那時的他隻期盼著父親到來。大多數時候是月末,一月一次,偶爾延長到兩三個月,小醜會來到療養院。
隻有這短暫的父子團聚的時間,他會把自己收拾得像個正常人。他不再發出那種可怖的、陰冷的、刻毒的笑聲,而是把帽子摘下來放在胸前,非常有禮貌和邏輯地跟醫生聊起治療和住院的費用。最後他推開席格病房的門,對他伸出手:“好了,走吧。”
跟他在一起的時間總是最好的,沒有修女一樣嚴肅又無趣的護士們,也不用在太陽穴兩側貼上電極片,戴大蓋帽的警察不會來找他問這問那,黑衣監舍也不再打他,還會點頭哈腰地賠笑臉。
就這麼一件隨便有點錢的成年男人都能做到的事,在孩子眼裡卻那麼偉大,當小醜推開門走進來時,逆著光的他在席格眼裡如同救世主。
兩個人演完了,出了門,席格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上,說:“你根本就沒瘋,對吧?”
小醜的回答是:“誰知道呢。”
你果然沒瘋。席格在心裡想著,也如此篤定。他不應該也沒資格關懷小醜的精神狀態,但有個瘋子父親顯然不是什麼令人開心的事。
兩人手牽手穿過終年彌漫著大霧的、靛青色的小鎮。走過長滿青苔的黑石小路,黑石的裂縫中蓄著潮濕的雨水,長街儘頭的破敗教堂傳來悠遠的鐘聲。
還是孩子的席格從夢中醒來,迷迷蒙蒙地抬起頭,視線越過絲綴般的流雲,還有如東方絲綢般柔軟光滑的夕陽,一直落到旅館的窗口。
小醜在這座過分悠閒的小鎮中沒有固定住所,兩人經常住在普通的汽車旅館裡。
因為設施老舊,汽車旅館中總會有一股味道,像是煙味、橡膠味、廉價的香精、潮濕的水汽、泥土還有陳舊的衣物混合而產生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