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朕以前,可曾見過你?.……(1 / 2)

琉璃階上 尤四姐 4423 字 8個月前

宮人遇上皇帝,原該低頭靠邊站立的,但她沒有。她腦子裡隻有一個想頭,她要看仔細皇帝的樣子,就算是死,也知道仇人到底長得什麼模樣。

當今大鄴朝國姓慕容,慕容家的子孫與南苑宇文氏一樣,以美貌名揚天下。不過一個為藩王,美名是錦上添花,帝王家則不一樣,若是誰拿漂亮來形容皇子皇孫,便是對皇權最大的藐視,該當問斬。

但饒是如此,五官身條兒長住了,終歸甩不脫。如約看清了這篡權的野心家,他確實生了一副傳聞中的好麵貌,鬢若刀裁,神清骨秀。但精致一旦到達極點,就橫生出寡恩之相,那是種陰冷的美感,視線交彙足以觸發心底的震顫。且他身形十分高大,撇開尊崇的地位不談,即便隻是站在他麵前,也會讓人生出卑若螻蟻之感。

如約的心燃燒起來,半是憤恨,半是癲狂。然而這癲狂中又夾帶著隱約的恐懼,絲絲縷縷蔓延向四肢百骸。她從來不知道,真正見到仇人,竟是這樣複雜的感覺。

“放肆!”

終於一聲斷喝,把她拽了回來。挑燈的太監翹著蘭花指斥責:“哪個職上的,見了聖駕不知避讓,還直勾勾把眼兒瞧!來人——”

這一喊來人,凶多吉少,結果大約是就地打死吧!

如約忙跪下來,強壓住起伏的心緒道:“奴婢是外頭針工局的,不知道大內的規矩,不曾得見過天顏。先前一時晃神,衝撞了皇上,萬求皇上恕罪。”

給仇人下跪,口稱奴婢祈求饒命,這是何等的屈辱!她滿心苦澀,卻又不得不為,若這個時候暴露了,連命都留不住,何談替全家報仇。

所以命運就是如此不公,即便這人殺了你全家,你見到他,還是得以卑微的姿態匍匐在他腳下。你的生死,隻在他一念之間,五年過去了,他的權利更勝從前,她在苦海裡翻滾,而他沒有得到一點應有的報應。

高高在上的人,終於垂下眼打量了這宮女一眼。一件灰藍的袍子裹挾著瘦弱的身體,人在幽暗的燈光下瑟瑟發抖,連頭上的紅穗子,都在無序地搖晃。

皇帝真的這麼可怕嗎?大約是吧!伴君如伴虎,當你離龍椅越近,就越明白這個道理。若是不想像這宮女一樣跪地乞命,就得登上皇帝的寶座,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

然而直到今日,他依舊沒有得到太後的諒解。太後剛才又對他咬牙切齒一番指責,字字句句言猶在耳。太後說他殺戮太多,造儘了孽,將來必不得善終。從親生母親口中說出來的詛咒,實在讓他有些難過。

政權交替,有哪一次是真正平穩過度的?看不見的地方血流成河,難道就算沒有發生過嗎?但人有時候寧願蒙在鼓裡,也比接受赤裸裸的現實,更讓良心過得去。既然太後說他殺戮太多,那就減免些殺戮吧,一個無足輕重的宮女,倒也不是非死不可。

“罷了。”他隨口放了恩典,“起來吧。”

如約謝恩站起身,垂著雙手退到了一旁。

皇帝並沒有著急走,平時到哪裡都是前呼後擁,雖不喧鬨,但一言一行也受約束。剛才從太後宮裡出來,惹了一肚子氣,連肩輿都撤了,踽踽走了一路,越走越清靜,再見到人,倒也不那麼煩躁了。

於是又瞥了這宮人一眼,“針工局的,這時候進宮乾什麼?”

袖籠下的雙手狠狠握成拳,如約須得掐緊掌心,感受到疼,才能讓自己的腦子保持清明。

此時她多想撲上去,撕碎了這人啊,可惜自己沒有獠牙,咬不進他的皮肉裡去。她隻得按捺再按捺,這兩年在針工局所受的調理和委屈,已經能夠讓她得體地控製情緒了。

雖不能直視他,但餘光將他的樣子刻進了骨髓裡,平穩住聲息道:“回皇上的話,奴婢奉命運送十五日所用的補子和蟒衣。另,永壽宮金娘娘的衣裳拆改妥當了,奴婢趁著今兒入宮,把衣裳給娘娘送來了。”

皇帝是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麵上神情很冷淡,沉默了下,似乎在思忖什麼,半晌問:“朕以前,可曾見過你?”

如約心頭擂鼓一樣大跳起來,在他做王爺那陣兒,父親與他肯定是有交集的,但自己家教甚嚴,輕易不會見外男,因此就算聽說過晉王,也從沒有見過他。

俯了俯身,她愈發低下頭,“回皇上,奴婢自小長在江南,十五歲才應選進針工局,因此沒有福分拜見皇上。”

她說話的時候尤其小心,正因為要應得上“自小長於江南”,北京口音須得儘量剔除。比如這“自小”,險些就說成“擎小兒”,話到嘴邊才刻意更改,說完了仍是心有餘悸,唯恐露出馬腳。

可是一個人的口音,哪裡那麼容易轉變,皇帝何等精明,一哂道:“江南人,聽著卻像北京人。”

如約說是,“奴婢雖長在江南,卻是北京嬤嬤養大的,皇上慧眼如炬,皇上聖明。”

一個針工局的宮人,沒有麵過聖,卻能在皇帝麵前對答如流,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先前那個喊打喊殺的太監,這會兒倒轉變了態度,大概見皇帝並不嫌惡她,順風吹捧了一句,“這姑娘,膽子大得很。”

皇帝牽扯了下唇角,躁鬱的心境平了,也沒了繼續兜搭下去的興致,臨走給了句忠告:“宮門下鑰之後,無令走動算闌入,不想腦袋搬家,就記住這個規矩。”

如約說是,蹲身送駕,看皇帝負起手,乘著足前那點燈光,穿過純佑門走遠了。

一陣北風吹過,她才發現額角都汗濕了,碎發彎彎貼在臉頰上,散發出刺骨的寒意。緊握的拳這時方鬆開,掌心嵌進了深深的甲印,十根手指僵硬不能屈伸,仿佛提過千斤重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