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叫人。”樂無涯手一伸,“拿值勤簿子來吧。”
陳牢頭不動聲色地一僵。
今日值勤人員,為牢頭一人,火工一人,獄丁五人,本該有七個人。
他剛才叫一名獄卒出去,跟他的堂舅陳員外報信了。
為防這位夜半突然到訪的太爺要清點人員,他自作聰明,故意少報了一人。
但那值勤簿子上,可是明明白白寫著今夜該值勤的是七個人。
作為資深吏員,陳牢頭知道一般官員懶得跟他們這些小吏較真兒,頂多是把人聚在一起,查驗訓誡一番便罷了。
這位新太爺究竟是不懂規矩,還是太懂這裡頭的彎彎繞了?
不過,陳牢頭仍是麵色如常,欠一欠腰:“您稍等,我這就去取。”
又一次把他支走,樂無涯再度轉身,看向了聞人約。
方才,明秀才已窮儘了他最後一絲生命力,隻剩下歪在地上一口口捯氣的份兒了。
聞人約也情知事不宜遲,抱拳向明秀才,深深一揖到底。
旋即,他伏低身子,嘗試與這具瀕死的身軀融為一體。
幾乎是頃刻之間,他的形影消失在了牢籠裡。
而明秀才的眼睛緩緩睜開,原本渾濁朦朧的視線,重新變得清明。
見狀,樂無涯舒了一口氣。
他想得沒錯。
附身的魂魄隻要不是太過虛弱,就還能為這殘破身軀再注入幾分生機。
要知道,自己來時,聞人約可是差點吊死在梁上。
自己此刻卻能思路清晰、行動自如,除了自己魂魄足夠強健之外,好像也沒有彆的解釋了。
至於為何他死了四年還能活蹦亂跳,他現在沒空去想。
樂無涯蹲下身來,簡明扼要地命令:“你要活著。”
聞人約氣喘兩聲,攀住欄杆,低低道:“顧大人,全靠你了。”
“錯了。”樂無涯站起身來,單指捋過帽帶,笑道,“我是聞人約。聞人大人,以後可莫要叫錯了。”
身後遙遙地傳來陳牢頭的腳步聲。
樂無涯加快了語速:“聞人大人,你需記住,不管誰提審你,一個字都不必再說,做個老實啞巴就是了,總有你的命在。……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南亭縣中,你這個太爺不中用,其他人都去拜哪個山頭了?”
聞人約抓緊最後一點時間,加快了語速:“孫汝,孫縣丞。……他是臨縣人,自幼在南亭縣求學,恩拔貢士出身,苦熬十載,一直想升上去。他在本地樹大根深,我奈何不得他……”
他把聲音壓低到幾不可聞的程度:“……他與本地富戶陳元維陳員外,亦有瓜葛。”
話未畢,陳牢頭已至身後,帶著其餘五名值夜人,雙手遞過簿子,賠笑道:“太爺,剛剛有個獄丁身體不適,臨時告假,小的做主,放他回去休息了,因此少了一人,您莫見怪。”
這便是他用來應付樂無涯的話術了,和那小吏一樣,都是純純的敷衍。
樂無涯若是衝他們甩臉子,或是不依不饒非要追究到底,他毫不懷疑,他們會搞張門板來,把那位“重病”的獄丁抬來給自己看,叫自己落一個刻薄下屬的名聲。
所以樂無涯沒打算追究。
不僅沒追究,他還將自己的荷包扯下,隨手拋到了陳牢頭懷裡,袖手道:“那更得多關照關照了。”
當著聞人約的麵,他花他的錢亦是無比坦蕩。
陳牢頭忙把銀袋子交給身後兩眼放光的獄丁們:“哎呀,大人可太客氣了。”
“不客氣,這錢我不白花。”他一指身後的聞人約,煞有介事道,“他是怎麼回事?身上明明不見傷口,為何衰弱至此?”
陳牢頭連連喊冤:“太爺,這讀書人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孱頭,被關了幾天便至如此,可真賴不得小的們呀。”
“此人如今有謀逆嫌疑,這可是我上任以來接過的最大刑案,搞不好是要上呈禦前,得禦筆親批的。”樂無涯靠近陳牢頭,壓低了聲音,“……本地出了謀逆之事,三年考評怕已得不了好了,若他在獄裡不明不白地暴斃,知州大人少不得怪我做事毛糙,一個搞不好,我還得落個酷吏的名聲。你太爺我將來還想百尺竿頭、再進一步,莫讓這事壞了我官聲。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陳牢頭眼珠微轉,滿口應下:“小的曉得了,明日我便去尋個郎中來,您看如何?”
據他看來,姓明的是個心氣兒高的,老母被挾,他不得已折去了傲骨,心火煎人,病勢洶洶而來,又是一心求死,剛才叫喚自己冤枉,更像是回光返照,八成是活不到明天的……
在陳牢頭悄悄打小算盤時,樂無涯瀟灑地一甩袖,一臉的渾不在意:“隨你。陳牢頭,我今夜和你談得投機,一見如故,便也不同你客氣了。我聞人約的官聲官名,都著落在你身上了。要是他活著受審,我承你個大情;要是他死了,我可是要找你說話的啊。”
陳牢頭:“……”
樂無涯走出兩步,又折返回來,對陳牢頭招招手。
陳牢頭有些不安地笑著,湊了上去。
樂無涯壓低聲音,語不傳六耳:“他能認罪,多半是因為他母親。要是他母親死了,他平白改了主意,又是一樁麻煩,是不是?”
陳牢頭哪還有不懂的,忙點頭稱是:“明兒郎中來了,我也叫他去女監一趟。”
樂無涯打量他:“這點賞錢,不夠你使吧。”
陳牢頭點頭哈腰:“夠不夠的,就不勞太爺費神了。小的薄有家資,也該為太爺儘份心、出份力哇。”
他麵上拍馬逢迎,心裡也暗喜不已:
合著這段時間,聞人大人這般舉棋不定,替姓明的說話,還想替他平反,擺出一副清流的高貴架勢,原來隻是貪戀聲名,不想在自己治下出一樁謀反案而已。
那就好辦得很了。
城北,陳員外府。
朱牆紅瓦間覆了一層薄霜,整座宅院益發古樸厚重。
一名白日從城外偷溜入城的乞兒,想要在宅院外的避風處歇上一晚,卻被家丁揮舞著竹竿轟走。
這乞兒腦門心上挨了一竿,起身欲逃,卻跌跌撞撞地在原地繞起了圈——被打蒙了。
家丁覺得有趣,呼來了同伴,人人手持一根竿子,轟雞一樣戲耍這個送上門來的樂子。
乞兒的頭上流出血來,很快便凍成了血冰。
在家丁們逗弄乞兒時,在幾重庭院的深處,溫暖的酒氣蒸騰,銀絲炭在銅熏爐中燒得發白,將藤皮所製的暖窗都熏得柔軟了幾分。
一名獄丁在小廝的帶領下,匆匆離開,去往後院領賞。
陳元維陳員外仿佛是聽到自家某個遠親子侄又在外胡鬨一般,語氣溫和,搖頭感歎道:“聞人大人又去了牢房,真是夠認死理的。”
孫汝孫縣丞站起身,笑著為陳員外斟滿杯中酒:“商賈之子,又有什麼上得了台麵的法子?他進得了牢房的門,可這官場的門、衙門的門該從哪兒進,他且找不著北呢。”
陳員外舉杯:“外來的小子,不通禮數、不講規矩。這南亭縣,還是要孫大人多勞神啊。”
二人相視而笑,碰杯痛飲。
……
樂無涯原路返回了縣衙。
他剛進縣衙大門,就見剛剛不知所蹤的刑房書吏一臉熱切和擔憂地迎了上來:“太爺,您去哪兒了?小的取了案卷,調了馬匹,一直候著呢。”
看上去十足十是個忠心小吏。
樂無涯也成全他的這番表演。
他上前幾步,搭住他的肩膀,鄭重道:“張書吏,辛苦了。”
書吏沒想到自己如此慢待他,卻連個冷臉都沒被甩,不由一愣,剛想說兩句客套話,心神一分,他手中的案卷直接被樂無涯順了去。
樂無涯拍拍他的肩膀:“睡覺去吧。”
……這便沒事了?
張書吏遲疑著道了聲是,拱手過後,轉身離去。
而樂無涯將剛剛從他身上盜來的案牘庫鑰匙淩空一拋,又伸手抓住,神采飛揚地一挑眉。
即便長夜漫漫,他也得抓緊時間,趕快了結了這些爛事兒,把身體還給聞人約。
他早已經是死人,不該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