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鳳城推開茶蠱,“為什麼你倒像不願與我親近似的?”
被一個比自己還要美的人說這句話,還帶著點小小的抱怨,像是太沒有重視對方。水銀微微紅了臉,有些局促地趕忙說道:“姐姐哪裡的話……姐姐是很有氣勢的人,說話的時候旁人都不太敢弄出聲響,想來極有威嚴。”
“那也不妨你我說話。”鳳城哂然,“你這麼圓滑自處,倒教我沒有使力的地方了。”
水銀一驚,抬頭看鳳城,見她並沒有什麼奇怪的神色,這才按下心來,舒開眉目:“沒有姐姐,我就不可能在這裡有吃有住。姐姐大恩……我會報的。”
鳳城不禁撫額,這話,是談不下去了。
“你睡吧。”鳳城起身,端著自己帶來的燭台,“原來……想好好看看你,和你說說話呢……”
鳳城走後,房間一下子就暗了許多,水銀愣愣地坐了會兒,然後吹滅了燭火,繼續在黑暗中出神。
第二日,水銀跟鳳城繼續去城外施粥。
城外的災民已經很習慣這種日子。而朝廷也得到了消息,派了人一路安撫過來,今天便是來到了離江城。
趙大人已經得到了消息,早早地在城外守候著。據說此次離江城表現不錯,皇帝是龍心大悅,於是他也是精神抖擻的領著城內官員翹首盼望著欽差大人的到來。
為了迎接欽差大人,城外的災民營已經被向兩旁遣退幾裡。而施粥點正是父母官的慈心所在,所以反而比以前更多了。當然,蘇家的依然攤位最大,木桶最多。
依然是為了迎接欽差大人,趙大人將施粥時辰改了,總之是欽差不到,不施粥。
鳳城聽著這個命令,當即就冷哼了一聲。
趙大人轉頭看了眼這個不能得罪的大小姐,隻得擦著汗說道:“快了,快了。”
鳳城不耐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把勺交給水銀:“你在這,我回去了。”看這些官員們奉承阿諛,她不如去逗院子裡喜歡在牆角曬太陽的貓兒玩。
趙大人尷尬地看著對方揮揮衣袖飄然進城,隻好繼續佯裝擦汗。在他心裡,蘇家人不在其實是最好的,他家從來都與官家沒有什麼來往,若不是這一場天災,大概在小小的離江城裡,朝廷的威信與江湖的道義還要懸在一線的兩頭。
蘇家大小姐走了,蘇家主持施粥的便是這個聽說是從災民裡撿出來的小女子。
趙大人湊上前去:“聽說水銀小姐的爹爹也是吃朝廷俸祿的,你不要急,我一定會幫你找到家人的。”
水銀原本也想避開這個大人,結果聽他這麼一說,倒有些急了:“你……誰讓你幫我找的?”
趙大人愣了,然後道:“蘇爺啊。”
水銀的臉瞬間就白了,她無意識地攪著桶裡的粥,然後試探著問:“您……有線索了麼?”
“還沒呢,”趙大人揉揉額角,“最近哪兒都挺亂的,不然皇上怎麼會派下欽差來。”
“哦……”水銀輕輕應道,“這欽差……是彥京來的麼?”
“是啊。”趙大人點點頭。
“那……”水銀繼續問,“除了安撫災民,還有彆的事麼?”
趙大人看了水銀一眼:“你怎麼問這麼多?”
水銀頓時閉上嘴,然後儘量讓自己不要緊鎖眉頭。可是她依然還是有種不詳的預感,這種感覺逼得她喘不過氣來。她隻好將勺又遞給身邊的丫鬟:“你掌著,我也要回去了。”
正在這時,候著的官員們一陣騷動。
“來了、來了!”
“是來了、是來了!”
來人看來來頭確實不小,馬車數輛一路跟著,好像還帶了家眷,侍女侍士成隊。
水銀原本準備要走了,但是卻突然被定住了雙腿。她的心中閃過大膽的念頭,反正這也不是她的第一次了。與其提心吊膽,倒不如看個究竟,夜裡也好有個安穩覺。
於是水銀沒有離開粥攤,而是眼睜睜地看著這支龐大的欽差隊伍走到城門前。
然後,水銀臉上像是被突然抽乾了血色的,煞白煞白。
在這支欽差隊伍的最前麵,有兩人並肩騎著馬,談笑風生。
這其中有一個人水銀認識,而那個人也在眾人之中一眼看到了她。
趙大人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而對麵的隊伍最前麵的一個人卻跳下了馬背,瞧也不瞧他一眼,衝到了蘇家粥攤麵前。
“你居然在這裡?”
水銀呆呆地看著這個人,心裡難抑悲哀。
剛才應該走的,說什麼也應該走的。好不容易逃到了這裡,又為什麼不肯邁開這一步。可是……如果走了,他們要是徹查起來,萬一知道了蘇家曾收留隱下身份的自己,那不是要牽連到鳳城她們……不,恩不是這樣報的!
所以,水銀沒有走,她等著尋她的人走到麵前,然後微微行禮,雙目漸漸湧出淚花:“錢大人……”
錢大人就差沒跪下來感謝天地了,他確定了眼前的女子就是水銀後,一把抓住跟著他跑過來的不明就裡的趙大人:“趙大人,你立功了!你又立功了!”
趙大人張著嘴巴茫然地任錢大人激動地晃著他的手。
這時,隊伍最前麵的另一個人也下馬過來,他笑著看著水銀,然後問:“錢大人,莫非這女子,就是丟失的那名秀女?”
半個時辰後,趙大人終於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位錢大人是負責給皇上選秀女的官員。今年在各地選秀之後,錢大人帶著選中的秀女正起身回彥京,可就恰好碰上天災洪澇,路上滿是逃荒之人,車馬幾乎行走不動。
為了避免這汙濁之氣染了秀女們,錢大人告周邊的府郡,出動了官兵開道。而官兵的出現惹得災民們大亂起來,混亂之中衝撞了選秀的馬車隊伍,當場嚇昏了幾名秀女,而最嚴重的當屬這位叫水銀的秀女在混亂中走散。
秀女丟了,錢大人不敢上報,便一邊儘力尋找,一邊繼續上京。而半路巧遇欽差的隊伍,又都是朝廷上相識的人,便一起上了路。
趙大人聽到這裡不禁真的開始擦汗。今日的秀女也許就是他日的皇妃,何況這位叫水銀的秀女姿色上乘,單看錢大人這失而複得的狂喜勁兒就知道她有多少優勢。
剛才……自己沒說錯話吧。
水銀自然也是跟著欽差的隊伍進了城。而蘇家的人聽到那位欽差居然管二小姐叫秀女,立即一片嘩然,馬上派了人回去稟報鳳城。
等鳳城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水銀已經跟著秀女的隊伍住進了趙大人安排的彆院裡。
“秀女……”鳳城也有些茫然地聽著這個詞,然後問蘇爺,“爹,那是什麼?”
蘇爺摸摸下巴,然後歎了口氣:“那是皇帝的女人。”
鳳城呆了,然後一言不發起身便走。
“等等!”蘇爺趕忙叫住她,“你去哪兒?”
“災民變秀女,”鳳城翹起唇角冷冷地笑了,“我要聽故事去。”
“那是朝廷的事!”蘇爺搖搖頭,“與我們江湖無關。水銀,也與我們無關了。”
“什麼朝廷江湖我不管。”鳳城一揚頭,“她是我認的姊妹,如果她不願意,誰也不能帶走她。”
一口茶噴了出來,蘇爺忙擦著嘴角,失聲道:“你說什麼不願意。”
“她要真是秀女,真是丟失而已,”鳳城淡聲道,“何必一直隱瞞著。”
蘇爺想了想,道:“你去吧。”
“謝謝爹。”鳳城微微曲膝,然後匆匆走了。
“老爺可曾什麼時候見鳳城有為誰這樣心焦過?”一個溫柔的聲音自蘇爺身後響起,正是鳳城的娘親。
蘇爺嗬嗬笑了:“開竅了。”
“開什麼竅,”那個聲音嗔怪道,“又不是去會情郎。”
“開江湖之竅了。”蘇爺轉頭拉著她的手,“隻怕這個女兒留不久了。”
“那還不是生著你的骨氣……”
那廂水銀正在交待自己這一路的經曆。
在被問道進了離江城為什麼不說明自己的身份時,水銀隻回答不敢暴露身份,怕惹禍上身。錢大人聽到這裡也露出了笑意,對這位沉著冷靜又謹慎的有頭腦的秀女欣賞有加。而趙大人這時才恍然大悟,難怪剛才她直追問自己欽差大人來這裡還有什麼事,看來是想試探自己,一時又有些後悔剛才沒有好好回答。好在水銀說到到了離江城這一段時,好生將他誇了一頓,也算是安慰了。然後,在水銀又提到蘇家時,鳳城到了。
鳳城被請進來的時候,錢大人雙眼便一亮。為了給皇帝選秀,他這雙眼也可算閱儘人間美人無數,但正走進來的這位,卻將他人的風光一率掩蓋,世間似無其他。
“這位……”錢大人站起身來,看著趙大人。
趙大人摸了摸鼻子,趕忙道:“是城裡蘇家的大小姐,蘇家……”
錢大人一愣,在趙大人刻意的強調下這才知道是哪個蘇家。
就是那個……使毒的蘇家啊……
錢大人心中遺憾之極。以蘇家的名聲,就算他把這小姐獻上去,也會被朝延其他大人拍死。誰敢在皇帝枕旁放一個渾身是毒的女子?
水銀在看到鳳城的時候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這實在是逼於無奈。鳳城一進來眼睛便盯著了自己,她的眼神會說話,而自己知道她在說什麼。
就知道會是這樣……
就算再隱瞞,她還是可以一眼看破自己。
可是水銀並沒有給什麼回應,隻是垂下了眼,然後對錢大人道:“這位小姐就是蘇家的人。是她救了我,於我有再造之恩。”
錢大人便頻頻點頭:“蘇家也是立功了。”
趙大人也十分高興地對鳳城道:“想不到水銀小姐將來是皇帝身邊的人,這下蘇家也攀上枝頭,可享一世富貴了。”
這種話也許彆人愛聽,但是趙大人顯然一時高興得過了份,忘了眼前是剛才在城外拂袖而去的人,而這個人的家中本來就殷實得很。所以,鳳城沒有理他。
鳳城隻是看著水銀,看她矜持地站在那兒,眉間無風無雲,一派平靜。
所以,這便是你的報恩麼?
鳳城終於慢慢地開了口:“水銀雖然是秀女,與我也算姊妹一場。她大概也不能在離江城久留,所以我想讓她跟我回蘇家再住一晚,算是相遇一場。”
錢大人皺起了眉,這個時候他實在不想節外生枝,甚至恨不得立即趕路回彥京。
水銀隻得輕輕開口:“蘇家於我有恩,理應聚後再彆。”
錢大人隻好揮了手:“那你去吧。明日一早我便派人來接你。”
回去的時候趙大人安排了一頂軟轎。鳳城和水銀坐在裡麵,兩兩相顧無言。
等回到蘇家,鳳城這才發現錢大人派了一小衛士兵跟著守在了門外。
隨著鳳城回到蘇家,水銀便發覺所有看著她的目光都有些變了。畢竟她將來入了宮很可能會成為皇帝寵愛的妃子,那是離江湖多麼遙遠的地方,於是大家的眼神也拘謹了,稱呼也從二小姐改回到了水銀小姐。
回到自己的小院,回到水銀住過的的房裡,鳳城將門一關,便冷聲問道:“你還不準備與我說實話?”
水銀無力地坐到了床邊,靠著床柱自嘲道:“說不說還有什麼用,人都已經找到了。”
“所以你一直在騙我。”鳳城冷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我就知道你不簡單。”
水銀厭倦地偏開頭,她不願意去看鳳城,鳳城的身上,有她大概永遠得不到的東西。
“你還想逃麼?”
水銀一驚,抬起頭來。鳳城微垂的視線裡是那麼的堅決。水銀有些顫抖,她不明白鳳城為何為了她想去冒險。
“彆想太多,我隻是太閒了,想找點事做而已。”鳳城低聲道,“你若想逃,我們今夜就離開離江城。”
“然後等著蘇家被人抄了?”水銀怒而起身,“我爹隻想出賣他的女兒來讓他一步登天,而你有那麼好的爹娘,怎麼能負了他們?”
“難怪你說你爹跟著災民逃跑。”鳳城若有所思,“原來你恨著他呢……”看來在施粥那裡找家人,也隻是借口罷了。
“恨又有什麼用,”水銀幽幽地道,“我不願意進宮,他便押著我上路,恨都恨完了,逃也還是沒逃掉。”
“所以我問你要不要逃。”鳳城又問。
“不逃了。”水銀閉眼,歎息,“這大概便是命吧。”
“命?”鳳城嗤笑,“要認命的話你上次就不會跑了。”
“那不一樣……”水銀低聲道,“……這一路我也是吃儘了苦,大概……是後悔了吧……”
鳳城聞言蹙起了眉,她久久地看著水銀,卻再不能從對方臉上察覺到什麼。
“我知道你這不是真心話。”鳳城咬了咬牙道。
“你又有多了解我?”水銀倏地看向她,眼光爍爍。
鳳城一時胸中悶極,她能感覺到水銀在掙紮,但是她一時也不確定自己的自信是否是正確。偏偏她素來也不是勉強彆人的人,勸了幾句見水銀依然心意堅定,便隻好轉身準備離開。
“鳳城。”水銀突然叫了聲。
鳳城轉身。
水銀走到桌邊,翻了兩隻茶蠱倒上茶水:“認識你,大概會是我今生最美的事,我敬你。”
鳳城緩緩舉起茶蠱:“聽說那個皇宮是世上最華美的地方,豈會有我什麼事。”她喝儘了茶水,然後淡淡地道,“此一彆我們大概再沒有相見之日,你多多珍重。”
“嗯。”水銀垂下眼,久久才說了聲,“我走了。”
鳳城沒有言語,於是眼睜睜地看著這個還沒有相熟的姊妹推門離去。
“她是不想連累你。”蘇爺的聲音突然在外麵響起。
鳳城依然沒有說話。
“這女子也有江湖義氣。”蘇爺摸著胡子讚道。
鳳城“砰——”地一聲將門關上,蘇爺隻好吃了個閉門羹。
她素來張揚慣了,從來不知道這世間會有這樣或那樣的妥協。
水銀並沒有在蘇家住這最後一晚,仿佛回來隻是為了敬鳳城這一杯茶水。而第二天一早,錢大人果然帶著秀女們離開了離江城。
這一日鳳城沒有去城外施粥,她將自己關起來,想起事來。
正當她想著的時候,突然聽到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她抬起頭,看到一位帶著頑皮笑意的女子正施施然走過來,她拈著一枝柳,聲音比她更傲慢。
“我正在選使女,你願意麼?”
……
夢醒之時,依然像是在多年前的下一時刻。
鳳城醉眼蒙朧地看著焰池已經在和寶橋她們拚酒,心底劃過從未有過的失落。
“夙命……”
夙命抬頭。
“當年你找上我時,那批送進宮的秀女呢?”
夙命笑得彎起了眉,她輕輕撫著流光的肩膀,問道:“你說的是先帝駕崩前冊封的最後一批秀女麼?”
鳳城低眉,指尖沾了酒,在桌麵上抹畫著,可再怎麼畫,也畫不出當年水銀的模樣。
那個相識後匆忙間又分離的女子,現在在何處?
桌邊的那盞花燈還在,鳳城輕輕一碰,花燈翻在了地上,瞬間燃了起來,火色絢麗,像極一段驚醒的陳年往事。
“……一蓑煙雨任平生……”鳳城輕聲念著,“……也無風雨也無晴……”
罷了,隨著夙命這許多年,倒是忘了最初是因為對水銀要去的皇宮好奇才跟著夙命走的。
現在看來,該是下山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