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離5.11車禍已經過去一年了,一年時間不算長,但足以抹平許多痕跡。
如果時間允許,他們現在該做的,就是回過頭去再次調查這場車禍,無論是排查過往車輛也好,回顧調查報告也罷,他們甚至可以一一核對現場救援人員口供,隻是,時間又怎能允許呢?
前方人影綽綽,依稀可見全副武裝的特刑警正在疏導交通。
黃澤這樣的人,在不明情況時,或許還會允許與綁匪談判,但若真被他掌握局勢,那麼他一定會貫徹鐵腕手段,不談判、不同意、不妥協。
這樣的原則很沒有道理,但這本身就是一種道理。
無論你基於何種訴求,劫持人質本身就已經違法,既然你已經違法,那麼你就必須清楚,當你將槍口對準他人時,這個世界上也一定會有槍口將對準你。
這就是刑從連之所以要保持這種微妙平衡存在的原因,因為他必須保證,這樣的威懾是存在的。
林辰想,你真是讓我很難辦啊,孩子。
車已在路邊停下。
身材頎長的刑警隊長率先走下,與刑從連相識的特警走上前去與他交談,遠處的蘆葦地裡,隱約出現一條小路。
林辰坐在車裡,他的手輕撫過屏幕。
過了一會兒,刑從連走過來敲了敲車窗:“我們走吧。”
“過去要走多遠?”
“大概一刻鐘。”
林辰看了看時間,離約定的九十分鐘時間,正好還剩下一刻鐘。
……
廣袤的蘆葦地是一個太過奇妙的世界。
周圍寂靜無聲,青綠色葉穗在頭頂飄蕩,這裡有鳥鳴,有流水,有新鮮的青草香和忽如其來的野花香氣,但這樣的寂靜與安詳卻是最虛偽的假象,因為在這片蘆葦叢裡某個地方,藏匿著許多槍口,或許下一刻,子彈便會擊穿綁匪的頭顱,流下滿地滾燙鮮血。
時間太緊迫,刑從連甚至沒有時間再抽一根煙,他手撥開不停倒伏下的蘆葦,並且還須在這種情況下仔細翻閱車禍調查報告。
“刑隊長啊,為什麼你們一定要覺得這次車禍有問題呢?你現在看的這個報告,是經過層層審閱,才會批準發布的。”小交警踩了滿腳泥跟在他們身後。言下之意是,那麼多交通事故方麵的專家看過,並且他們都認為這起車禍純屬意外,你難道比他們還要專業?
林辰跨過一片水窪,鬆開刑從連的手站在原地,然後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在這片蘆葦叢深處,有個孩子拿著槍指著另外一些孩子,威脅我們一定要找出他父親死亡的真相。”
“這孩子有問題吧。”小交警撥開惱人的葉片,“每年高速車禍死這麼多人,生死都是命,怎麼就他這麼偏執呢?”
“他的父親是一位緝毒警員。”刑從連回過頭,冷冷說道。
“誒?”小交警提高音量,“你們不會是懷疑,有人想殺了那個警察,順手就殺了車裡其他人?”
“我們確實是這樣懷疑。”刑從連答。
“你這麼一說,我倒是聽說過,有些緝毒警員被曝光身份,然後全家都被毒販追殺……”小交警打了個寒戰。
聽見這話,刑從連忽然回頭。
“我們大概忽略了一件事,他要那些記者到場恐怕還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林辰說。
刑從連點了點頭,打開手機瀏覽器窗口,用最簡單的方式在搜索框裡,輸入了“方誌明”三個字。
隨著滾動條緩緩推進,答案出現了。
那是一些舊新聞,搜索日期顯示,新聞刊發的時間是在2014年3月-4月間,所有新聞的標題都大致相同。
《永川警方成功破獲一起特大製毒販毒案,新聞頻道專訪專訪緝毒神探方誌明》
刑從連挑了其中一條點了進去,最先出現的是一張照片,照片中的男人麵帶笑容,他身著警服,看上去憨厚可親,誰也無法想到,就在這則新聞刊發後一個月,這名警員便命喪於永川江上,而與他一同溺亡的,還有二十二條無辜生命。
林辰收回目光,望著刑從連刀削般的側臉,他隻覺得喉頭有些堵塞,很難說出話來。
“這不是意外,這是報複。”刑從連把手機遞給跟在最後的小交警說:“還有十分鐘時間,請你仔細看一遍事故報告。”
小路很快便走到儘頭,儘頭是一片湖。颯颯春風拂過水麵,水上野鴨鳧水,水底草荇搖曳。
湖邊有一幢白牆紅瓦的小屋,那像是早年看管湖泊的漁人留下的,因為長時間無人居住,小屋看上去又臟又破,雖然條件很差,但這間小屋勝在周圍毫無遮擋、視野開闊,因此,他們很難在不驚動屋裡人的情況下強攻下來。
不得不說,那個孩子所選的藏身地點非常恰當。
王朝趴在地上,沉浸在與“公路安全分級預警係統”的搏鬥當中,忽然間他感到肩膀一重,有什麼人摟著他的肩膀就坐了下來,他嚇得差點叫出聲,卻看見刑從連那張嚴肅的麵孔。
“怎樣了?”刑從連沒有與他寒暄,很直接了當地問道。
“臥槽,頭,您能不能彆這麼嚇我,我還小啊!”
“回答我的問題。”
刑從連聲音低沉肅穆,王朝嚇了一大跳,林辰恰好蹲下,他趕忙捅了捅林辰,問:“我們頭這是怎麼了?”
“方誌明死因蹊蹺,很有可能是因為照片泄密,被販毒集團蓄意報複所致。”
“我靠,一整車二十三條人命啊,交警調查報告裡沒有半點問題,這怎麼做到的?”
聽到這個問題,刑從連拍了拍小交警的腦袋說:“他問你呢。”
“我……我怎麼知道!”小交警很委屈。
“你是我們中間最熟悉交通事故的人,你剛才已經看過這份調查報告了,告訴我,如果你是凶手,你會如何完成這場謀殺?”
刑從連的目光深邃,令人生不起半點反抗念頭,小交警想吐槽的話在嘴邊轉了一圈,卻最終還是自己咽了下去:“我記得,事故報告認為,車輛墜江是因為司機操作失誤和刹車係統所致,關於這兩點,我們現在都沒有任何辦法回過頭查證,但這兩點呢又是確定存在的導致客車沉江的原因……所以……”
“所以什麼?”
“所以,也有可能司機並不是操作失誤。如果我是凶手,我要製造這樣天衣無縫的一場車禍,我就得逼司機自己把車開進江裡……也就是說,我需要一輛重型卡車,在高速行駛中,將司機逼靠在最外麵的車道上,然後再用一輛車在司機車前突然刹車,如果前麵那輛車是危險品運輸車輛就更完美了,在兩車逼迫下,司機會下意識猛踩刹車猛打方向盤,大巴車身都不會有任何撞擊痕跡,就會衝出護欄,翻到江裡……”小交警閉著眼睛,拚命撓頭,甚至顯得有些痛苦:“但要完成這一切,我必須確保大巴內所有乘客……乘客……”
“無一活口。”林辰神色冷淡,替他完成了這個回答。
王朝很快反應過來:“噢!所以阿辰你讓我查有沒有人篡改後台數據,因為大巴配有自主呼救係統,就算大巴墜江,乘客們都以為很快會有人來救他們,可是黑心的王八蛋直接篡改了報警時間,他們就是要把所有乘客活活淹死在車裡的!”王朝很激動,趕忙把筆記本屏幕移給林辰看,“阿辰你看哦,我早上就覺得,楊典峰他們那個係統用的GPS定位有問題,因為沒有時間-位置定位,我很難推算出,當時方警官乘坐的那輛大巴車的具體墜江時間,不過我查了係統日誌,後台記錄的報警時間確實被人為修改過!”
“能查到是誰做的嗎?”林辰的目光定挌在屏幕右下角的時間上麵,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這個很難查,不過我很見見給這個係統寫程序的人,沒見過這麼玩的啊,心特彆大,獲得權限的管理員不僅可以修改時間,還可以修改行車記錄,這何止是篩子,這簡直是老奶奶的裹腳布好嗎!”
“比喻用錯了。”刑從連拍了拍王朝的腦袋,然後問林辰,“你怎麼看?”
林辰很清楚,刑從連問你怎麼看,實際是在問他,你想怎麼做,或者說,你準備怎麼做?
現在案情尚未明朗,一切都止於猜測,他沉吟片刻,終於開口:“在場所有人中,有兩個人或許知道事情的真相。”
不遠處的蘆葦叢中,衣著精美的客運公司經理早已注意到三人到來,此刻,他正彎著腰,小心翼翼地,向他們挪動過來。
湖邊小屋裡,在那層蒙蒙灰的破敗窗簾後,那名犯下滔天大案的綁匪或許也在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那麼,終究還是要讓他們麵對麵,把事情說清楚。”
刑從連抬頭,林辰與他極有默契的對視一眼,甚至不用說什麼話,隻需兩次目光移轉,兩人便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
刑從連把自己的配槍交到了他手裡,林辰正要站起來,刑從連卻把自己的藍牙耳機一起拿了出來,他把耳機塞進了他耳朵裡,被他粗糙的手指撫過耳側,林辰覺得耳朵有些熱。
“請小心。”刑從連說。
【二】
此時此刻,十幾家電台記者正匍匐在草木從中,他們的鏡頭焦點都牢牢鎖定著湖畔小屋。
而幾十位全副武裝的特刑警正也在戰術隱蔽中,狙擊手的火力也必然早已覆蓋完畢。
同時在這片蘆葦叢裡的某處,那位衣著筆挺、言辭如劍的警方督察也一定在做著強攻前的最後決斷。
現在的局勢如同一堆乾燥的稻草,隨便一點火星便能燒起燎原大火。
那麼,在當前狀況下,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隻有快刀斬亂麻。
“真的不談判嗎?”特警中隊指揮員名叫彭然,他按住耳麥,問身前的人。
“任何人都應用正當途徑表達訴求,所以,不妥協、不談判。”黃澤抬腕,看了看手表,“按原定計劃,倒數三十秒。”
他話音剛落,一道清雋的身影在遠方蘆葦叢中緩緩站起,黃澤不用細看,就知道那是林辰。
王朝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剛想拉住林辰,卻隻聽見哢噠一聲輕響,林辰果斷將手槍上膛,他邁開步伐,快走兩步,輕輕鬆鬆抬手,冰冷的槍口就抵住楊典峰的額頭。
沒等楊典峰喊救命,林辰便撥動手槍保險,將槍調至射擊狀態。
像是為了表示果決的態度,林辰一把將楊典峰從地上拉了起來,緩聲道:“放鬆點,我最多一槍打死你。”
他步速不快,舉止也毫無戾氣,像長風拂過鬆林,清淡閒適,仿佛絲毫沒有將人命放在心上。
一時間,場內諸人,皆悚然無比。
楊典峰臉色霎白,他原本齊整好看的西裝也因為在蘆葦地裡蹲了半天而變得又臟又亂。他隻覺得額頭冰涼,一直提心吊膽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他哆嗦著嘴皮子,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林辰半拖半拽,拉著楊典峰走出了隱蔽的蘆葦地。
“彆去看係統了,直接給我查楊典峰的銀行賬戶。”目送林辰拿住楊典峰,刑從連很果斷地對王朝說道。
既然程序有很大問題,那麼作為引進整個係統的負責人,楊典峰又怎會不知情呢?
他吩咐完這些,伴隨林辰一腳跨出蘆葦叢,他也站了起來,然後很無所謂地朝黃澤方向走去。
匍匐在蘆葦裡的特警見到突然出現的在湖邊的兩人,一時搞不清狀況,因此不敢有半點動作。
黃澤的眼睛幾乎要眯成一條細線,他望著林辰剛想發難,那邊又大大方方站起來另一個人。
長風衣拂過青綠色蘆葦,混血青年態度瀟灑無畏,氣場迫人。
刑從連到了黃澤麵前沒說話,他先斜過頭點了根煙,又抽出一支順手就遞給一旁做木頭人的彭隊長,弄得彭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刑隊長,您這是什麼意思?”
刑從連抬眼,笑了笑,仿佛在說:黃督察總問什麼意思,真是很沒意思。
“林辰手裡的槍,是哪來?”
“我給的啊。”
“刑隊長先是姍姍來遲,又擅自將配槍借出破壞解救行動,如果學生出現任何傷亡,這責任刑隊長你擔得起嗎!”黃澤語速急切、音調漸高,他說了一大堆,但意思很簡單,你一個小小刑警隊長,還把不把我放在眼裡!
等黃澤說完,刑從連悠悠吸了口煙,才緩緩說道:“黃督察說的這些罪名我還擔得起。”他的聲音輕飄飄的,眼皮也沒抬,意思更加簡單,我當然確實就是沒有把你放在眼裡。
彭然左看右看,他和刑從連本是舊識,雖然黃澤算他們半個上上級但終究不是親近的同僚,見刑從連這個態度,本來就反對強攻的他當然樂意再緩緩,他揮了揮手,示意手下人不要妄動。
刑從連和林辰配合得默契無雙,他在這裡拖著黃澤說了兩句話,那邊林辰已將楊典峰帶至小屋門前。
九十分鐘的倒計時剛好走完。
林辰一撞楊典峰的膝窩,楊典峰順勢跪倒在地。
“你要的結果。”林辰平靜開口,朗聲說道:
“所謂自主呼救係統和公路安全分級預警係統,本身就有巨大的漏洞,首先,如果車輛本身沒有受到嚴重撞擊卻出現更為嚴重的問題,這種情況往往耽誤特殊事故的救援,比如說整輛車墜江,又或者連你正在做的這件事情,我說得對麼?”林辰對著小屋裡的人這樣說道,他聲音不輕也不重,卻拂過湖畔的每一個角落。
“你在說什麼?”楊典峰忽然掙紮起來。
“彆亂動,我手不是很穩。”林辰的牢牢持槍,他這樣說卻懶得去看楊典峰一眼,“第二,MEMS係統的GPS定位,不曾記錄‘時間—位置’這一重要參數,任何係統都不可能是完美的,漏洞也是必然存在的,但掌握係統權限的人卻可以利用這個缺陷更改了車輛求援時間,以在表麵上填補這一漏洞,不是麼?”
話音擲地,四野皆寂,甚至連叢中的野鳥,都很恰到好處地收聲。
小屋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來。
屋外的天光順著們縫,如潮水般向屋內傾瀉而去。
少年人頂著漫天明光,緩步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