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舊圍著煙灰色羊絨圍巾,並穿一條淺藍牛仔褲,他腳上是明黃的耐克板鞋,鞋子大大的勾起,如同最燦爛的笑臉。
少年把門拉了開來,數道紅點瞬間對準他胸口,他坦坦蕩蕩毫無畏懼,甚至手上連一把槍也沒有。
蘆葦叢中,特警的手指輕扣在扳機上。
見此情形,林辰忽一閃身,擋在了少年麵前。
“他這是在找死嗎,不要以為我不敢擊斃他!”饒是離得很遠,林辰也能聽見黃澤對刑從連怒吼。
刑從連正提著手機,似乎正和電話那頭的人交流什麼,他麵容越來越冷好像完全沒有聽到黃澤的質問聲。
林辰站在少年麵前,隻見少年從口袋裡掏出兩顆檸檬糖,一顆扔到自己嘴巴裡,另一顆遞給了他:“謝謝你救我,給我打電話的人也是你嗎,我倒是你被騙了呢。”他微笑,似乎並不介意劇本被打亂這件事。
林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還有第三點嗎?”見此情形,少年人又問。
林辰說:“第三點,也是最可怕的一點,正因為係統記錄可以被人為修改,也就意味著有人可以利用這個漏洞,製造一些近乎完美的謀殺案。”
對於他的答案,少年仿佛很滿意:“所以,他就是害死我爸的那個人嗎?”少年指著楊典峰,很平靜地道。
“我不清楚,所以我把他帶到你麵前,我想你應該很樂意親自問他。”
“你人真好。”少年笑笑,蹲下身來,他的目光與跪在地上的楊典峰齊平,對地上那位客運公司經理說:“聽他的意思,是你改了車輛自動報警時間讓我爸活活淹死在車裡的嗎?”
楊典峰的臉色好像最蒼白的雪砂紙,一戳就破,他顫抖著雙唇,幾乎要拚儘全身力氣才能說出話來:“你們說的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林辰壓緊耳麥,那頭傳出刑從連的聲音。刑從連的聲音很低沉很鎮定,令人莫名安心。
“王朝剛才已經查過楊典峰的賬戶,在5.11車禍前後,楊典峰母親的賬戶裡分彆先後收到兩筆總計100萬的彙款,王朝還在查彙款人……”
林辰微微歎了口氣,心中勾勒出整個事件的原貌,他槍口輕輕戳了戳楊典峰的腦袋,然說後,“楊先生,5月11特大車禍發生當晚,你受販毒集團所托,為了報複緝毒警員方誌明你修改了方誌明所乘車輛的自動報警時間,致使二十三條無辜生命溺亡,這件事,你總還是要給人家孩子一個交代。”
“不關我的事,不是我乾的!”楊典峰激動地喊道,“你不要血口噴人!”
“沒有證據我敢拿槍對著你嗎?”林辰頓了頓,又說:“你好歹也算認識王朝,你覺得以他的水準會查不出是誰給係統留了後門,又是誰動了手腳?”
楊典峰麵無血色。
“嗯,給係統動手腳你好歹可以抵賴稱說不知情,但是銀行轉賬總是真的,其實現在地下交易一般都用電子貨幣了,像你這樣直截了當接受現金轉賬的,膽子也真是有點大。”
他的話其實說得很模糊,但在這種情況下隻會讓楊典峰滿腦子滿腦子都在思考自己到底哪裡出了紕漏,而楊典峰的這一遲疑,便是再明顯不過做賊心虛。
“他說的都是真的嗎?”少年目似點漆,黑得深不見底,突然間,少年掏出槍來死死壓在楊典峰額頭正中,“說啊!”
看到這幕,黃澤無法再淡定下去,他衝林辰筆挺的背影用力吼道:“林辰你再不滾開,我連你一起擊斃。”
“你大可以下令開槍,前提是你認為,一個罪犯的命比一位烈士孤女的命,更加重要。”林辰端槍的手很穩,他說完,竟然側開一步,大大方方將麵前人暴露在警方火力之下。
“什麼狗屁少女!”黃澤對著他大吼,過了片刻,黃澤忽然醒悟過來怔愣道,“那是個女孩?”
林辰彎下腰。
他一圈又一圈解開了圍在眼前這個孩子臉上的圍巾,少女小巧的耳垂和白皙的脖頸逐漸顯露出來:“死於5.11車禍的刑警方誌明,隻有一個年僅16歲、名叫艾子的小女兒。”
全場再次陷入寂靜之中,這樣的寂靜,更多的是震驚和悲痛。
烈士孤女、替父伸冤……
彭然隻覺得渾身冷汗,要是沒有刑從連阻止,0他聽了黃澤的話下令擊斃嫌犯,那麼不止是開槍的特警,甚至連他也會終身良心難安,想到這裡,彭然感激地看了刑從連一眼。
刑從連的目光卻牢牢鎖定在湖畔三人身上。
少女說:“賓果,你看……我的籌碼很多哦,我就算現在在這裡殺人,所有人都不敢碰我一根手指頭,你該怎麼辦呢?”她笑嘻嘻地看著楊典峰,眼神中卻沒有半點笑意。
“我……我也是被逼的,我不想的啊!你爸得罪的都是大毒梟,都是他們讓我做的啊!”楊典峰隻覺得渾身毛骨悚然,方艾子的身份成為壓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瞬間涕淚橫流,“連警察他們說殺就殺,我這種小市民,他們要弄死我還不是翻翻手的事情!”
林辰冷眼看著楊典峰。
就在這時,方艾子站了起來,她拍了拍膝蓋,衝他甜甜一笑:“打死他,我就放了屋裡所有人。”
“林辰,你不要知法犯法!”
黃澤再次出聲。
林辰沒有動。
方艾子先動了。
少女舉起手上的槍,如同她許多次毫不猶疑開槍射擊般,她非常果斷地將那把槍抵死在自己太陽穴上,她說:“我數三下,他死,或者我死。”
少女的聲音並不響亮,但她目光很深,她動作很認真很鄭重,然後,她開始倒數:“三……”
情勢突變,急轉直下,這招太狠、太絕、太無情,現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彭然最是焦灼,如果林辰真的依言擊斃楊典峰,那他是不是要下令擊斃林辰?
刑從連依舊站得很直,他如鬆如柏,連目光都未飄移半分。
於是林辰開始說話了:“無論如何你都會自殺,所以這樣的威脅,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他的聲音乘著長風,拂過蘆葦,整片整片的蘆葦,便如水波一樣漾開。
方艾子一口咬碎硬糖,卻強作鎮定地笑道:“您說什麼呀,我很守信的。”
“林顧問,林先生……您不能做幫凶啊,殺人償命啊!”楊典峰撲在他腳邊痛哭,隻怕他會聽方誌明女兒的話一槍把他打死。
但他隻是牢牢用槍頂住楊典峰的頭頂,根本不在乎楊典峰到底在哭鬨什麼,他定定地看著麵前的少女,問:“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為什麼在看似意外的車禍事故後,你會很清楚地知道,那並不是一起意外呢?”
他話音既落,少女的目光下意識地看向自己手裡的那把槍。
林辰頓時明白,他很平和地注視著眼前的少女:“這把槍,是你父親給你的嗎?”
“這是我爸爸臨走前留給我的。”
少女口中的臨走,也就是臨終。
作為緝毒警員,如果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方誌明又如何會私下弄一把槍來給女兒防身呢。
“是因為泄密事件嗎?”林辰輕緩地,揭開了方艾子心中掩藏最深的一層傷疤。
少女的手當即顫抖起來,林辰看在眼裡,嘴裡的話卻沒有停下:“方警官的身份被新聞媒體大肆泄露,他這輩子得罪過的人太多,他很清楚自己將遭遇不測,害怕你會受到傷害,所以,他給你留了一把槍?”
特警不敢妄動,但他們望向那些記者的眸光裡都仿佛噴著火般,一位緝毒警員身份被泄,這就意味著他被毫無遮擋地地推向了毒販仇恨的槍口前麵。
“隻死一個楊典峰怎麼夠,你要用這把槍,來完成最完美的複仇,對麼?”林辰繼續說道。
方艾子有些終於開始有些慌亂,但林辰沒有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他語調很冷,:
“你很清楚害死你父親的人是誰,毒販是直接凶手、泄密的記者是間接凶手。你是烈士的女兒,你不可能像一個毒販的女兒一樣,拿一把槍把這些人砰砰砰全打死,你想來想去,隻有自殺才是最完美的解決方式,烈士孤女血薦軒轅,輿論的利劍會直指所有當初報道過你父親的記者,那些因為疏忽或者無所謂或者隻是為了博頭版而把你父親照片掛出去的人,他們一定可以逃脫法律製裁,但他們中沒有人可以逃脫道德的製裁,沒有任何複仇會比這樣的複仇更加慘烈更痛快不是嗎?”
最深的心思被一語道破,方艾子嘴唇輕輕顫抖,她竭力控製著情緒反問他:“難道你認為我不應該讓你殺了楊典峰,或者我不應該向那些人討回利息嗎?”
“我認為,你不應該。”林辰沒有做任何更多的思考,非常直截了當的回答。
他的一句話仿佛點燃了少女心中埋藏已久的怒火,少女衝他吼道:“我為什麼不能恨他,我為什麼不能恨這些人,我為什麼不能報仇!是他們害死了我爸爸,我再也沒有爸爸了!”
少女眼含熱淚,卻不肯掉一滴眼淚下來:“我爸死了,我以前總嫌我爸爸耳朵不好,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有次緝毒行動,他被毒販的彈片傷了聽覺神經,可就算是這樣,他也沒從一線退下,他是那樣那樣好的一個人,他做錯了什麼,要被這樣被活活淹死,他甚至沒有死在戰場上,他死得不值得那麼窩囊,就因為那些人!”
少女帶著哭音,字字泣血,在場所有人儘皆動容,除了一個人。
林辰靜靜凝視著少女:“道理很簡單,你的父親是烈士,你是他的女兒,你天生就該比彆人活得更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彆人可以仇恨,你不可以,彆人可以求死,你不可以,因為從你父親去世的那天起,你就活在他帶給你的榮光裡,你也必須,帶著他的榮光和驕傲,一直走下去。”
“你以為,出了這樣的事情,我能還活下去嗎?”方艾子忽然笑出聲來,她指了指楊典峰的,“你怎麼不問問,他背後的勢力究竟有多大,他們可以悄無聲息地抹去二十三條人命,你以為,那些人會放過我嗎?”
方艾子先前的哭訴並未讓林辰動容,但她輕描淡寫的一句反問,卻讓林辰覺得悲傷。
那是位15歲喪父的少女,她見識過毒販喪心病狂的手段,她終日生活在惶恐不安當中。
在黑暗的世界裡,她誰也不敢相信,隻能憑借著滿腔仇恨支起一盞微燈,在風雨飄零的世界裡踽踽獨行。
但她,終究不過是個會害怕的小女孩而已。
“打死楊典峰,否則我就自殺。”方艾子的聲音很冷靜,冷靜得幾近冷酷。
形勢突變,後方一片混亂,狙擊手們再次端起了槍,槍口,卻無一例地對準了林辰。
就在這時,林辰聽見耳麥裡傳出刑從連的聲音:“已經聯係上方誌明的生前好友,他們說了一些事情。”
林辰看著方艾子手裡的槍,他平靜地聽刑從連在那頭講述不知是誰帶來的,關於方艾子的故事,他把那些曾經的故事再說給眼前的少女聽:“你母親很早就過世,但你有一個好父親,你父親會帶你去打槍,會帶你去練習搏擊術武術,他說女孩子一定要自強獨立,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你也可以不受人欺負,好好下去,所以你有良好的身手,不是麼?”
“你在廢話些什麼!”
“你父親希望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女兒,或許他是錯的,因為這樣的形容詞,實在不適合女孩子,可我想,他是對的。你做到了任何女孩子都無法做到的事情,麵對是窮凶極惡的毒販你不敢妄動,你稍有不慎就會被殺人滅口,在這種情況下,你竟然冒著生命危險跑去搶劫客車,你用切實的危機告訴所有人,那個狗屁係統它有問題,你還利用我們找出了幕後真正的罪犯,這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不是麼?”
“可是,我父親已經死了。”燦爛天光落到少女的眼眸裡,竟如落淚一般,“我不想死在他們手上!”
“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第二個像你這樣的女孩,你父親的女孩,他至死都未曾向那些窮凶極惡的匪徒妥協過,那麼請你也不要害怕,不要向命運妥協。”
林辰笑了笑,他回望著沒入天際的蘆葦叢,最後對少女說:“你父親的同事就在那邊現場,你想在結束以後,和他們聊天麼?”
【尾聲】
將近傍晚,滿天紅霞。一隻白鷺如劃過天際,最終消失在天的儘頭。
警察們進屋時候,孩子們正在玩地上的一堆糖果,屋子裡滿是香甜可口的氣息,幾個小男孩大約是玩累了,正趴在桌子底下熟睡,警察小心翼翼地給孩子裹上毛毯,並把他們抱了起來。
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走出屋子,對他們來說,這仿佛隻是個好玩的冒險而已。
湖邊的警車上,方誌明的同事正在和方艾子說話,小姑娘手上帶著噌亮的手銬,柔軟又清爽的發絲貼在她濕潤的臉頰上,她終於顯現出符合年齡與性彆的一麵來。
現場的後續適宜,自然有黃督察負責處理,楊典峰已被先行押解回市裡,刑從連和林辰在湖邊漫步。
明明四周圍是警方處理現場的嘈雜聲音,但是林辰卻仿佛聽到了水鳥展開翅膀的聲音。
從收回配槍後,刑從連就沒有說過話,林辰總以為他會開一些玩笑,又或者是說些辛苦之類的話語,然而刑從連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林辰其實非常感激刑從連的信任,他擋住黃澤控製局麵,以及恰到好處情報支援都非常難能可貴。
林辰想,他或許應該說聲“謝謝”?
然而先開口的卻依舊還是刑從連。
“你覺得,值得嗎?”刑從連剃著板寸,麵部線條在湖光映襯下顯得不再那麼冷硬。
所謂的值得,當然是指那個小女孩所做的這一切,其中她將改變或者已經改變的事情,包括她將要承擔的後果,這些都是否值得?
麵對這樣的女孩,他們甚至沒有資格來評判對錯,所以到最後隻能問一句,值得嗎?
“這不是關於價值評價的問題,這是一個概率問題,我們不知道捉出楊典峰、堵上這個漏洞後,是不是會挽救、又最終會挽救多少生命,但我希望,這個數字是所有。”
聽到這些話後,刑從連看著他,忽然就笑了起來,他用了勾住他的脖子:“想這麼多乾嘛,今天真的好累啊,回去請你吃烤串啊。”
他笑兮兮的,仿佛再平常不過的忙碌上班族工作一天後的模樣。
明明是該享受美景的時候,他的手機卻又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刑從連接聽電話,然後掛斷,時間也不過幾秒鐘,他再看過來時,目光卻冷得要結冰。
“楊典峰死了。”他說。
林辰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吸盤炸丨彈,他們調了監控錄像,是過紅綠燈時一輛尾行摩托車偷偷裝在警車底盤上的,十秒起爆,車上還有三位我的同事。”
葦叢輕拂,夕陽如血。
少年人總以為,人生是充滿幻想的旅程,但實際上,每個人的一生,都隻不過是來去雙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