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過的瞬間,於聲從顧溯源臉上讀出轉瞬即逝的訝異與警惕,卻未見預料中的恐懼,他輕皺眉頭足下一轉,不著痕跡地變換了前行的方向。
顧溯源沒有注意到於聲的小動作,隻當是領導發了話,他一個新人能有什麼意見,耐心看著便是。
於是,顧溯源看著於聲大步流星走向壁爐,看著他一路上撿取散得七零八落的木塊,看著他最後在壁爐前站定,不緊不慢地往壁爐裡丟木塊當柴燒,看著他蹲坐在壁爐前緩緩攤開手,烤火。
於聲的目光時不時瞥一眼雞飛狗跳的沙盒,仿佛一位影院包場的前排觀眾,正悠閒的等待好戲上演。
顧溯源:“???”
這就是“我動手,你看著?”的意思?
怎麼跟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樣?
說於聲完全沒動手,那是冤枉了他。
他畢竟動手撿了柴火又往壁爐裡加了柴。
說他真動了手,那可真是太抬舉他了。
他既沒有跳進沙盒的界限內救出同僚,也沒有拿起武器痛毆橫行的鬼怪,他甚至都沒踏過肉眼可見的那條涇渭分明的安全線一步。
顧溯源領悟了。
領導所說的“我動手你看著”,其實是裝模做樣的客套話,他真正的意思應該是:我要動手了,你快攔著我,抓住機會主動表現,然後我看著你乾活,在心裡給你打個分。
入職第一天,他不能讓領導失望。雖然百般的不情願,他還是硬著頭皮挪了過去,每前進一步都能明顯感覺出腳下稀稀落落的沙粒在緩慢流動,這些沙粒仿佛有生命般四處遊走,竭儘所能地鋪滿所及之處的空間,卻不知為何在聚沙成塔的前一刻卡了殼,成了如今半吊子的模樣。
鬼怪肆虐的古宅它們隻來得及搭建了一半,顧溯源從電梯出口能看見鋪著紅絲絨地毯的客廳,高懸的玻璃吊燈,通往二樓的回旋樓梯,漆黑走廊儘頭的白色廚房,牆麵上笑容詭異的肖像畫……一切的一切都像是電影中鬨鬼的西式豪宅,卻因為隻成型了一半,看起來像個被做了切片後裝在玻璃展櫃裡供人觀摩的爛尾樓。
終於,他來到了距離沙盒實境隻隔著一線的位置,再往前一步,就會從旁觀者變為劇中人。
聽著沙盒內傳來的高聲呼救與尖叫,他猜測以玩家身份進入沙盒的人大約是無法自行逃離脫出的,否則誰會喜歡與玩怪玩無休無止的追逐戲呢?
於是他不再遲疑,往前——
“嗯?”
顧溯源即將越過流沙阻隔的界限時,一點灼眼的星光順著優美的拋物線落到自己跟前,他本能地停下腳步,抬手接下。
“這是……?”
沙漏形狀的鑰匙掛墜?
方才還無動於衷的於聲不知什麼時候看了過來,淡淡說:“出於安全考慮,後勤人員必須佩戴沙漏才能進入遊戲。根據沙盒實境的現狀,沙漏會變換其顏色、流速、形態。沙粒用顏色展示係統測定的危險級彆,從安全的綠色漸變至高危的紅色,危險程度遞增。沙粒流速與形態不代表危險程度,隻代表沙盒的混亂水平,故事線,NPC崩人設等因素都會造成沙粒的異常流動。更詳細的介紹你稍後問人事拿部門員工手冊。”
這是顧溯源踏入公司以來,聽這位沉默寡言的主管說過的最長一段話,話還沒完。
“你還沒辦理入職手續,沒有分配指定沙漏,先用我的。”
沙漏是公司給後勤部門每個員工的標配,除了基本的沙漏造型維持不變,其餘可以根據員工喜好搭配個性化裝飾,能做成耳環,手鏈,手表盤,鑰匙墜等等。目前最流行的做法是將沙漏做成電子刺青貼在皮膚上,不會有異物感,也不會掉。
於聲不喜歡在身上附加科技,所以他不嫌麻煩一直帶著實物,以前用的是袖扣造型,後來偏愛鑰匙墜。
“那我試試?”
顧溯源人站在線外,手裡拿著沙漏往前伸展手臂,手臂探入沙盒空間的一瞬,沙漏生變,原本純白靜止的沙粒驟然如海浪翻滾般,一波一波,一浪接著一浪,最終停留在油油的草綠色。
“綠色?安全?”
“嗯。當前的bug不會對玩家造成安全風險。”
“……”顧溯源不信,他憋了好一會兒,還是沒忍住,遂問:“鬼屋裡妖怪亂殺,活人逃竄,這是……安全級彆?
據他所知,沙盒所呈現的逼真體驗在於真人參與,現實互動。
不同於人們對著屏幕打遊戲時物理隔絕後的絕對安全,程序設定的建築、NPC均是利用特殊載體“沙粒”再造,能構成物理實體。
既然存在物理實體,就有造成物理傷害的可能性。在正常運行的情況下能將傷害降至最低,異常情況又會如何呢?
比如現實中一個碗,用來吃飯盛水裝水果,它被認為有用且無害。當你將它打碎,它鋒利的碎片就能化為凶器,選對了位置或能奪人性命。
穩定的沙盒姑且不論,不穩定的沙盒怎會安全?
這沙漏的測定不準吧?
於聲見他不服,似有滿腹牢騷即將破口而出,他安靜地等了一會兒,沒等到預料中的抱怨,思索片刻後選擇開口解惑:“這次的bug不是故事線紊亂也不是NPC失常,空間仍然穩定,隻是構成得尚不完全。”
他示意顧溯源觀察地麵與虛空中坑坑窪窪的縫隙,這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縫隙一次又一次絆人、卡妖怪,讓古宅內原本緊張刺激的追逐戰成了不倒翁式的反複仰臥起坐。
“這是沙盒內搭載的沙粒數量不夠導致的常見bug。”
“作為員工福利,可以免費遊玩的沙盒多是省成本的特製沙盒,沙粒數量低於平均,偶爾卡圖很平常。”
“呃……”
顧溯源第一天就見識到了公司摳門的一麵,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他哭笑不得,想辭職跑路的心都有了。
“你想進沙盒,對嗎?”
“昂。”
您老不進去,隻能我進去了唄。
顧溯源想了想,把手臂縮了回來,擺出一張自以為最賣乖的笑容,試探地問:“要不,主管你和我一起?”
於聲不為所動,搖頭拒絕:“我可以適時出手乾預,但不能與你一同進去。”
“為什麼啊?”
“我不進沙盒現場。”
“啊?咱們部門以前修bug都不用進現場的嗎?”
怎麼跟之前暗示的不一樣。
又是親自帶他來沙盒遊戲,又是說要動手,結果不進遊戲,隻旁觀?
“不是,我不能去。”
“為什麼啊?”
“為什麼啊?”
“為什麼啊?”
顧溯源瞬間化身討人厭的“問什麼啊”提問機器人,連番追問不肯罷休。
於聲見顧溯源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隻能祭出殺手鐧:“公司規定。”
四個冷冰冰的大字,令顧溯源無言以對,於聲迅速轉移話題:“後勤部進沙盒現場後可以采用合理手段修複bug,或者修理bug。進去之前,想清楚你是想修複,還是修理?”
顧溯源不明所以,順著於聲的話頭問:“修複和修理有什麼不同?”
不都是修嗎?
於聲掃一眼沙盒內的亂相,說:“修理是這樣。”
這位年輕的主管終於舍得伸直他那雙修長好看的腿,抬起腳就將一把被怪物甩飛的圓凳子當空劈斷,動作乾淨利索,毫不拖遝。他隨即麵無表情地蹲下身,徒手將椅子拆成一塊塊廢木頭,繼續往壁爐裡加料。壁爐裡的火燒得越來越旺,火底的爐灰也越積越多。
於聲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親身示範加解說形式的溝通,不緊不慢地從地上撿起火鉗,將柴火挑散,又用不知從哪兒找來的鏟子鏟了灰熄滅了火焰,最後將鏟子遞到顧溯源手中,說:“修複是複原,像那樣。”
他指著沙盒實境內無處不在的裂縫,解釋道:“低成本沙盒存在沙量不足導致部分空間缺失的問題,修複就是拆東牆補西牆,用影響與關聯性最小的物件填補空缺。”
而他選擇拆的東牆就是壁爐裡的爐灰。
便宜。
“用鏟子填灰?”
“嗯。補窟窿的時候,注意避免跟NPC有任何接觸。”
顧溯源覺得自己聽懂了,學會了,迫不及待想大展身手好好表現。
他感激地點頭,拍胸脯保證:“知道了,我會小心,不會受傷的!”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 於聲指著那些怪物,多此一舉地給這位新來的員工潑下一盆涼水:“NPC是公司財產,弄壞了,財務會記我們部門賬上。”
“……”
不到一個小時的功夫,顧溯源對於聲的看法已經發生了兩次戲劇性的改變:第一次,乍看下以為輕浮花哨不靠譜,經寥寥數語的對話後有了改觀,認為對方或許是個沉靜穩重的好青年。第二次,就是此時此刻,眼前成熟穩重的好青年評分驟跌,成了個捉摸不透的摳門同事。
哦,不是同事,是領導。
更糟心了。
顧溯源重新審視於聲,那雙純粹的深瞳裡,曾經有自己腦補出來的燦爛星辰,如今星辰隕落,全都栽進了深不見底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