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咽了咽口水,不可置信地問:“明,明府,我去?”
段榮眉心溢出戾氣,兩眼瞪得近乎突出眼眶,“難不成讓我去?養你們是乾什麼吃的,七日之內,我要看到徐茂的首級,否則你們提頭來見!”
小吏麵如土色,灰溜溜地逃出去。
一出門,瞧不見縣令,小吏朝著空氣佯裝狠踹,甩袖子跺腳,不敢破口大罵,隻在心裡抱怨咒罵。
待下了值,他帶著狐朋狗友回家,酒過三巡,小吏才搖搖晃晃地站起,酡紅一張臉,眼鏡眯成一條線,踢桌子踹板凳,做出聲響吸引旁人目光。
小吏的妻子王娘子聞聲放下菜刀,從灶房趕來,見到丈夫身形不穩,神智不太清醒,她連忙跑過去攙扶:“郎君,你吃醉了,我服侍郎君歇下吧。”
“我沒醉,少管我。”小吏推開王娘子,撐著桌子看眼朋友,他們的視線此時此刻正集中在自己身上。
目的達成,他高聲道:“什麼明府,也就在我們這些小人物麵前耍耍威風罷了,他敢對刺史吆五喝六嗎!”
其他人附和:“正是這個道理,懷寧亂起來,與我們何乾,他自己庸碌無能,在刺史那裡受了氣,便又將氣撒在我們身上。”
“要我說,懷寧亂得好,乾旱這麼嚴重,田野顆粒無收,朝廷不下詔賑濟百姓,反而因京都裡的皇室宗親、達官顯貴揮霍無度,國庫空虛,加增賦稅,百姓存糧殆儘,家裡一貧如洗,咱們什麼都征收不上,挨罵受訓不提,還要掏空家底供養那些個蛀蟲,逼死多少人,早該反了!”
王娘子摔在地上,手肘擦過地麵,鮮血破皮淌出,但她感受不到疼痛,完全被他們大逆不道的話嚇了一跳,耳邊似嘭地炸響,嗡鳴不止。
“郎君慎言……”
王娘子滿臉驚恐,從地上爬起來,張了張嘴,想要提醒他們,隻是顧忌到丈夫的麵子,她說了半句就停下了。
顯然小吏沒有感受到王娘子的好意,反而羞惱,覺得王娘子在人前下他的麵子,積攢一天的怒火噴湧而出,張開五指,狠狠給了她一個漏風掌。
“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這裡有你說話的地兒,你來插什麼嘴?還不滾下去,再燙壺酒,燒兩個菜,杵這丟人現眼!”
小吏麵對王娘子,早在縣令跟前彎曲的脊背忽地在這時變得挺直,骨頭硬了,威風也耍起來了,攏著友人的手臂,張羅酒菜,悶頭吆喝道:“吃酒,吃酒,讓大家見笑了,彆理會她,儘掃興。”
友人們尷尬地笑了笑,酒桌重新熱起來。
王娘子含著淚光,頂著紅紅的巴掌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不多時臉龐腫成饅頭大。
“叫你去燙酒燒菜,你聾了?”小吏放下碗,不悅撇嘴,大聲嗬斥道。
“郎君省些吧,家裡沒幾個錢了。”王娘子忍著哭腔說。
旁邊的友人見此打趣小吏:“以後可不敢隨便上你家吃酒,要來得出酒錢。”
小吏窘迫難堪,氣不打一處來,臉紅脖子粗,啪地將手裡的碗砸向地麵,氣勢十足。
清脆一聲響,酒碗四分五裂,白色碎末飛濺,眾人皆愣,酒醒大半,屏住呼吸,麵麵相覷,小心翼翼互相遞了個眼色,不敢出聲說話。
“……賢兄不至於,方才都是玩笑話,今日且到這裡,下回再登賢兄家門,共同開懷暢飲吧。”其中一個狐朋狗友站出來打破僵局。
話畢,幾人紛紛告辭,小吏強留不住。
“沒用的東西,存心敗壞人興致!”
小吏懊悔自己太過衝動,嚇跑友人,看到王娘子淚流滿麵的模樣,好不容易壓滅的火重新點燃,反手一個耳光,往她白淨的另一側臉打去。
外人走乾淨,丈夫聲音尖厲,王娘子便再也壓抑不了,登時嚶嚶哭出聲。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待在家裡坐吃山空,你說你能乾成什麼事?沒酒錢,心心念念的都是錢,過幾日你家郎君性命都要沒了,你還惦記那幾個錢!”
縣令命他前去取徐茂首級,明擺著讓他送死,本來他就心情鬱悶,哪知道王娘子更叫他煩心。
自己死後,王娘子必定改嫁,可憐他膝下無兒,孤墳無依,要做個野鬼四處飄蕩了。
想到這裡,一時之間,悲從中來。
倏地,小吏目光停留在王娘子臉上。
左右他都要死,不如帶上她一起,黃泉路上好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