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二十二年春,昭帝薨,四皇子沈南意登極,改年號寧熙。
太極殿前,爐、鼎、龜、鶴,吐出縷縷香煙;金鐘、玉磬,琤琤琮琮,清脆悅耳。大殿之下,宗室王公、文武百官挺身肅立。
太監總管王恒的聲音細長而刺耳:“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傅周瑱,達明乾練,深蒙聖恩,曾委以重任;然其恃恩而驕,結黨營私,蠱惑皇後,實屬十惡不赦。今革除其一切職位,交由刑部問罪,周家其餘人等流放嶺南,永世不得歸京。”
聖旨下,百官不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那黔南氣候暖熱潮濕,山高水深,此去千裡,能否平安抵達都是未知,可憐周氏一族百年世家卻落個如此境地。
“大人接旨吧!”王總管細著嗓子將聖旨雙手呈到周瑱麵前,畢竟周家女兒如今還坐在後位上。
“臣謝皇上聖恩。”
消息傳來的時候,周今宜正在為沈南意準備生辰禮物,這是他登基後的第一個生辰。她一路跌跌撞撞趕到乾元殿,早有穿黑色鎧甲的羽林軍站在那裡。
“參見皇後娘娘!”
“讓開,本宮要見皇上。”
為首的侍衛麵容冷峻,刀劍豎在身前:“請娘娘恕罪,皇上有旨,不見任何人。”
“讓開!”周今宜眼睛通紅再一次厲聲命令著,“你們誰敢阻攔本宮!”
“請娘娘恕罪!”他們都是跟著新帝一路廝殺上來的,奉的主子隻有當今聖上一人。
四周城牆高築,乾元殿位於宮城正中央,自下而上整整三十九層台階,她抬頭勉強方可以望到一角屋簷。曾幾何時,自己想見他一麵竟是如此難。
周今宜閉了閉眼,睜開,眼底隻剩下悲涼,她“噗通”一聲直直的跪了下去。
“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
往日明媚張揚的女子此刻就那樣卑微的跪在階下,一跪一叩首,兩側羽林軍紛紛跪下。
良久,身前有人影逆光而立,熟悉的聲音幽幽響起“許久不見,皇後如今倒是懂事多了!”
周今宜抬頭,額上血跡鮮紅,目光相接,眼前的男子,狹長雙目明亮不可逼視。如今他大仇得報,江山在握,美人在懷,該是萬事無憾了吧。
“皇上!”周今宜複伏於地上:“周家世代忠君,絕無二心,懇請皇上明察。”世人所求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她周氏一族根本就不在乎,一切不過是她一人的執念罷了。
宮燈明滅,沈南意麵容愈顯得孤高冷傲,他居高臨下看著周今宜:“祖宗有訓,後宮不得乾政,皇後莫是忘了?”
“皇上。”周今宜嘴唇顫抖,什麼也說不出來,終究隻能向他深深的叩下頭去,聲音變得沙啞難聽:“端王自戕、肅王起兵、宸妃中毒,種種罪孽皆由臣妾而起,還請皇上饒過臣妾父親。”
看她跪在那裡,聽她親口承認這一切,沈南意怒極反笑。“周今宜——”沈南意靠近她,“你最大的錯,就是不該算計靈兒,害得襄王府被滿門抄斬。”
靈兒,蕭靈兒——那個讓年輕的皇帝寧願舍棄江山也要迎進宮的女子。
周今宜身形微晃,良久,嘴角扯出一抹輕笑:“皇上說的是襄王謀反一事嗎?”
沈南意眸中寒光閃過,卻聽周今宜低著頭突然笑出聲來:“昭帝二十年,黃河暴漲,十幾道河堤缺口。是誰不顧百姓流離失所,挪用災銀招兵買馬;又是誰不顧父子兄弟情義,陳兵城門?”
“是你心心念念的心愛之人!”她猛地抬起頭來,眼睛通紅,聲嘶力竭:“你卻問我為何害她?九泉之下,十萬冤魂,你問他們哪個可願放過她。沈南意!”
“夠了!”他看著她,聲音狠厲:“傳旨:周氏結黨營私,孤負任使,今黜其皇後封號,貶為庶人,謫居清心殿。”
殿門在身前緊閉,萬籟俱靜。三年了,周今宜從未想過有一天他們之間會變成如今這樣,他予她後位卻又奪之,還連累了周家上下數百餘人,她恍惚了很久,俯首,一滴滴清淚在青磚地上形成了一個圓形的水漬,“父親,是女兒錯了。”
刑部關於周瑱的判決很快就下來了——經刑部、宗人府查證,罪證確鑿,秋後處決。
聽到旨意,周今宜一直強裝鎮定的表情終於控製不住,手開始劇烈的顫抖,眼中的淚水紛紛落下。
“阿離”她猛地轉身,聲音嘶啞,“阿堯在哪兒,我要見他”
“娘娘,他們早已不在了。”宮女哭著跪下,早在皇上登基那日,寒風閣一眾就被以犯上作亂的罪名儘數誅殺,而那個一身白衣傾儘天下的少年在城門力戰而竭。
“那四娘呢?” 周今宜靜靜站在原地,目光凝滯,一雙眼睛紅的可怕,卻不肯落下一滴淚。
“娘娘——”身邊傳來女人帶著哭腔的呐喊。
周今宜身子微微顫抖,是啊……他沈南意即容不下周家,又怎麼會留下百年來隻效忠於周家的寒風閣。
他一邊封她為後,卻一邊籌謀著害她!
“相見歡、恩義斷、傷離彆、與君絕”她呢喃出聲,“可憐我周氏滿門忠烈竟落得如此下場,沈南意,你好狠!”
燕國的冬寒冰冷徹骨,雪花迅速攀上她的眼睫,周今宜隻覺劇痛湧上心間,蹙著眉吐出了一口鮮血,人直晃晃的倒了下去。
皇宮裡最不該指望的就是人心。
不過短短數日,這皇城裡就變了天。
阿離在太醫院門前從早跪倒天黑,也沒人敢去清心殿走上一趟。
當廢後周氏沒了的消息傳到乾元殿之時,寧熙帝正在批閱奏折,停了頓在那裡,沒有聽清,命太監又說了一遍。
“回皇上,周氏昨晚去了。”下麵跪著的王恒顫顫抖抖的又回了一遍。
“砰”的一聲,寧熙帝手中的朱筆突然折斷。殿外風雪交加,年輕的皇帝連龍袍都來不及披上,就那樣奔跑在黑夜中。
他光著腳衝到清心殿,這是他第一次來這裡。寂寥的宮殿裡,宮女們都撤了下去,唯有阿離一人跪在一旁。
空氣中有著周今宜喜歡的淡淡的梅香味,她就躺在那裡,神色安寧,仿佛隻是睡著了。
他坐下去,輕輕拂過她的眼眸,“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阿離早已泣不成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雙手呈上一錦盒,“娘娘是一早去的,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奴婢在娘娘床邊發現了此物。”
沈南意打開錦盒,是他當日送他的鴛鴦玉佩,仿佛還留著周今宜的餘溫。
皇宮中的喪鐘響了一遍又一遍,他閉上眼睛,腦中想起她曾笑意深深,看著他說:“結發相親,自當傾命相待。”他睜開眼睛,她卻已不在了。
沈南意抱著懷中的女子,感覺淚水肆意出來,卻是再也忍不住,痛嗚出聲來。走過漫長的殿堂,邁上高高的玉階,俯瞰這座富麗堂皇的宮城,如今他坐擁天下,手握生殺大權,卻唯有那一人,再也回不來了。
寒冬料峭,遠處噠噠的馬聲急促而來,為首的是一駕馬車,後邊是兩列侍衛騎馬跟隨,不久就停到了清心殿前。宮人正忙碌著布置靈堂,殿門口那原先鮮紅的燈籠,也都換成了素燈。
“何人擅闖清心殿?”守宮的侍衛大聲喝道。
“大膽,宸妃娘娘也是你等可以阻攔的。”
轎攆落下,出來一女子,來人解下鬥篷,碩大的帽兜自頭頂滑落,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守宮的侍衛慌得趕緊跪下,連呼饒命。
誰人不知,這宸妃是當今聖上最重視的人,聖上不惜與北胡兵戎相見,百萬將士陳兵邊關,隻為迎回她。
冬去春來。
廢後周氏去了後,就在眾人都以為,宸妃不日將封後入主鳳儀宮時,寧熙帝卻隻是下了道口諭:“封了鳳儀宮,擅入者,死!”
而冊封辰妃為後的旨意卻遲遲未下。
九重宮闕
巍峨莊嚴的臨華殿內,一身白袍,滿頭銀發的臨華帝君站在簾外,看著塌上沉睡的女子,終究是歎了口氣。
身後的小童子瑜問道:“帝君不是常常訓誡我們天命不可違,雖為神佛卻不可插手凡間之事,這次卻為何要逆天而行——”
話未說完,卻見帝君身體微晃,那曾掌管六界之生死的堂堂帝君就那麼倒了下去。
子瑜頓時滿臉黑線,他腦中的第一個念頭不是請人來施救,而是天宮裡那群女的若是知道帝君生病了,會不會把臨華殿的門檻給踏破!
子瑜匆匆出了殿門,卻沒發現臨華殿正堂內正立的兩麵銅鏡,一麵正快速後退,另一麵卻是一片空白——
傳聞,在那九重宮闕,臨華殿中。有兩麵銅鏡。一曰溯,一曰生,溯是過往,生是將來。
夢回——
元昭十九年,燕京。
雖已入春,天氣卻是乍暖還寒。
十裡長街紅綢飄揚,上千人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望不到頭。
外麵傳來敲鑼打鼓之聲,一個丫鬟急急忙忙的衝進來,歡喜道:“小姐,迎親隊伍已經到宣門前了,用不了一炷香就要到了。”
周今宜扶著下巴打瞌睡,被這一喊倒是精神了許多。卯時便被拉起來捯飭,這一身衣冠又是繁複厚重,穿在身上隻覺又累又困。
“宜兒”有男子打起簾子進來,正是周瑱,他身著紫色蟒袍官服,白發微須,一貫淩厲的眉目在對著心愛的女兒也多了幾分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