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朱嶙此番話,聽起來算是合常理,但細細斟酌,無不赤裸裸地在告訴清帝,安靈王是心甘情願的在他掌控之下,聽從於他。
就連親生父親的生辰,他也可以因朱嶙的一句話,罔顧倫理規製而不出席。
女席中,謝玉敲半天未動玉箸一分,攏在袖中的指節攥得發白。
自從朱嶙所握之權越來越大,這幾年也跟著變得越來越不可控。他素來膽大心狠,朝中人人皆知其對權位有異心。
但此時的武康王朝已幾乎儘在他的掌控之下,朱嶙這些年在朝中所建立的關係早已盤根錯節而堅不可摧,就連清帝也難奈其何。
想到這些,清晨噩夢帶來的那股不安感又再度襲來。
她隱隱有種預感,李鳶與公主之事,不過是今日的一盤開胃前菜,而安靈王的躲避,以及宰相那似有若無地落在她和永安王身上的探尋目光,才將是重頭戲。
杯酒換盞間,歌舞升平,春日融融大殿內,波濤暗湧潛藏。
直至晌午的鼓聲又響了三回,琴聲止,謝玉敲下意識地便往高台上看去。
清帝酒盞剛落,正半搭著身子臥在龍椅上,枯瘦的手從那黃袍中伸出,顫顫巍巍地點了點。隨後身旁的內侍便捧著拂塵,施施然走至宰相朱嶙一側,附身在其耳邊說了幾句。
朱嶙點頭,搭在右側膝蓋上的指骨轉了轉,卻未起身,隻是抬手,就著瑟聲的餘震拍了拍。
就這麼兩下,謝玉敲都能感覺到他暗藏的內力深厚。
啪啪。
偌大的長明殿瞬間靜了下來。
席上的眾臣頓時停下了吃食的動作,隻有那青衣簡服的永安王,還在閒然自得地咬著一塊桃花酥,修長指尖一下又一下地點著麵前的杯盞。
朱嶙嘴一勾,終於起身,寬大的紫袍掀起一陣風。
哪怕瘸了一腿,他仍是極為輕鬆地走到高台正中,慣例似地咳了兩聲,方才開口:“諸卿,陛下身體抱恙,因而今日有兩件緊事,將由我替陛下告知諸位。”
未等眾人反應,他繼續道:“一則,原定三日後的春闈放榜,將延長期限至半月之後。”
聞言,謝玉敲眼睛驀地睜大,直直對上了那雙含威犀利的眼睛。
那冒著寒光的眼簡直一下就能把她看穿,謝玉敲垂眸,嘴唇咬得發白。她壓下心頭的惶然,卻又聽見那蒼勁有力的聲音打下另一道驚雷:“二則,是關於永安王封地一事。”
“經陛下與諸臣審慎抉擇,七日後,永安王宋雲遏將封往北漠十一州,並任十一州刺史,授都督,食邑千戶,編輔國大將軍。”
此話一出,長明殿內論聲乍然四起,驚破剛剛突然靜謐下來的氣氛。
隻有謝玉敲麵上仍保持著默然,但她心中的驚駭卻是如何再也壓不住。
飛揚的大漠沙土,無儘的悶熱,慘白幽黃的落日。
枯藤昏鴉,千裡之外的荒涼,生長的骨骼粗糲。
那場夢境驟然如現實般撲麵而來,真實得令謝玉敲心頭如梗了一般難以呼吸。
相比較春闈暫緩,永安王封地北漠這件事,才是實打實的令她驚心。
能做出這種決定的,絕對不是素來希望兄弟和睦的清帝,隻能是遲遲不能完全掌任大權、一直忌憚著永安軍的朱嶙。
這些日子,宮中確實傳言四起,可傳言一旦成了真,就是驚怖的事實。
謝玉敲坐不住了。
綺羅罩著手腕的那株彩繪桃花隱隱泛著灼熱,玉墀金殿璀璨耀眼,卻怎麼也望不見半分韶光。
這般想著,她抬起頭,卻正巧對上那雙看不清情緒的漂亮眼眉,他也正看著她,目光流轉間,漆黑的瞳色清澈乾淨——
那一下,謝玉敲突然看懂了他未能出口的話。
她闔眼,掌心冒著細汗,終是狠下心壓下那股無名之火,繼續緘默著等宋雲遏開口。
他很平靜,仿佛早已知曉今日之事,因而平靜得不同尋常。
作為朱嶙話中的主角,永安王宋雲遏的反應讓那些驚愕的麵孔又添了些疑惑與不解,就連宰相也回了身,看著金席上的人,帶著毫不遮掩的試探。
宋雲遏搓了搓指尖的桃花酥碎渣,毫無懼色地對上那雙深邃的眼。
電光石火間,殿內隻聞見他一聲輕笑,繼而玉石般的嗓音沉沉撞在四周,簡潔,明淨,卻是朝著最高台上那孱弱的人說的:“回稟父皇,兒臣宋雲遏,遵旨。”
簡短幾字,又似是一道驚雷。
席間紛聲不斷,誰都心知肚明,此言既出,永安王封往北漠一事,便是板上釘釘。
是以,縱使底下各王公貴族和諸卿大臣如何言語紛紛,如夢般的這日皇帝壽辰終是在永安王領了冊書落下帷幕。
謝玉敲從殿中退出,自動忽視掉四周那些探尋的目光,她轉過偏殿,走進一條開滿桃花的小路。
其實還恍如在夢中。
雨不知何時停了,雕梁畫棟的簷角掛著晶瑩剔透的幾滴,將墜不墜。
這時,她腳步突然一頓,神思忽而清明起來。
在嫩芽抽枝處,被撥開的桃花叢後,來的卻不是她迫切想要見著的那個人。
而是滿臉寫著秋後算賬的,清樂公主。